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醉卧关山 第165节
    来自四面八方的数百道目光,注视着大雨中满载花盆的河间王府马车从街上驶过,转入小巷,往城西长淮巷王府方向扬长而去。
    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静悄悄离开队伍长龙,回返各自府中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“今天好大的雷雨啊。娘子赶紧换身干净衣裳。”
    河间王府门前,鹿鸣小跑着迎上前,撑开大油纸伞,遮住肩头衣摆湿漉漉下车来的谢明裳。
    不止肩头淋湿,发尾眉梢也沾湿了雨水,浓密的长睫毛沾满水汽。谢明裳在秋天罕见的滚雷声响里快步上台阶,眨了下眼,一滴雨水滚落下脸颊。
    就在抬脚进门前夕,耳边一声咔嚓巨响,天地间白光刺眼,仿佛银色巨龙坠落地面。
    门前众人齐齐被惊得一震,同时停步回头,震撼地注视北边落下的雷电。
    刺眼的白光在视野里闪过瞬间便消失。
    天地间的落雨声依旧响亮。
    有眼尖的亲兵指向北方惊呼,“刚才那道雷劈到什么了?那边是不是在冒烟?”
    谢明裳凝目望去。
    瓢泼般的雨帘里,升腾起一股不祥的浓烟。
    刚才那道惊天动地的雷一定劈到了某处屋宅……北边烧起来了。
    ——
    “承乾宫走水!”
    宫人们冒雨奔跑大喊,无数脚步往承乾宫方向急奔而去。
    天子内殿失去了往日的静谧。除了震耳欲聋的雨声,时不时还传来呼喊声,奔跑声,禁军将领发号施令的叫嚷声。
    奉德帝坐在殿中,林相坐在对面。两人手谈的棋局,早已停滞不下。
    秋日雷雨罕见。
    被雷劈大不祥。
    而今日不仅被罕见的降雷劈了殿室,引发走水。被雷劈塌了一个角的殿室,居然是皇城东边的承乾宫。
    承乾宫,俗称东宫,储君居住之寝宫。
    奉德帝手执棋子,此刻的脸色仅仅“难看”两个字,不足以形容。
    大雨中逐渐响起某种嗡嗡的奇异声响。
    雷击殿室不祥,宫里急请来城内几处皇庙的数十名大和尚念经做法事,外加几家出名道观的数十道士打礁做法。
    此刻两方人马齐聚承乾宫,佛家道家各施法术,上百来人的念经打礁声响彻天地,盖过了雨声。
    奉德帝面色稍显好转,啪嗒,手里迟迟不落的黑子,终于落在棋盘上。
    他语气沉沉地道:“朕昨夜梦到他了。”
    “短短几日功夫,惑星现身天幕,又出了雷击殿室的恶事。林相,朕在想,是不是镇压得不够?被他逃出鬼门,化作惑星过境,犯我紫微。”
    林相郑重起身拜下:“圣上龙气在身!区区惑星,妖异也,如何能犯得龙气正统?陛下担忧镇压得不够,等这次突厥事了,再遣人去关外施法,多镇压一两道即可。”
    奉德帝喃喃道:“不错,朕乃真龙天子,龙气在身。他即便转生成惑星,也是妖异。”
    耳边的做法打礁声越发地大了。铜锣钟磬木鱼之声嗡嗡不绝。
    桌上棋盘收起,摊开北境舆图。
    天子的另一名心腹:裕国公,冒雨急入宫,当面阐述军情。
    “陛下请看,这次突厥三路发兵。除了每次必走的凉州、朔州两条老路之外,今年的第三路,走的是云州。”
    “谢崇山领旨急赴凉州,人马已出京畿。凉州有谢帅镇守。”
    “唐彦真离京更早,人马已到朔州。凉州有唐将军镇守。”
    “云州被突厥人攻破。”
    “陛下无需忧虑。老臣和河间王领旨镇守京畿,已经点齐人马,整装备战。老臣打算领两万精兵过渭河,摆阵渭河之北,防御突厥——”
    奉德帝突然打断裕国公。
    “你打算领两万兵,摆阵京畿以北的渭河岸边……你把河间王留在京城外?”
    裕国公一呆,偷觑天子阴沉的面色,心神电转:
    “不不不,河间王他……他领五千前锋,另有安排!”
    奉德帝阴沉的面色缓和少许。
    “让他做前锋
    。五千兵太多,给他两千即可。”
    “行军布阵时记住:任何时候,他在前,你在后。若河间王有不臣之心,你可当场斩之。”
    奉德帝在雷鸣大雨中站起身来,手放在裕国公肩头,重重地一拍。
    “蓝卿,你是国之重器,受朕之信重。千万莫忘了,你的身后,站着京城,站着朕!一步也后退不得。”
    裕国公喏喏退了出去。
    殿室里没有点灯,风雨中显得昏暗憧憧。
    六七岁大的男孩儿,身高不过四尺,打扮得却如同小大人一般,拘谨地站在殿门外行礼:“皇叔父。何事相召孩儿?”
    奉德帝召侄儿进殿,吩咐点灯。
    御案上摆放着两张画像,点起灯来,便看得清晰了。
    “来,商儿,看这两副画像,你可认得?”
    男孩儿踩着小碎步无声无息地走近,仰头察言观色,小心翼翼道:
    “分别是……五叔叔,和谢老将军。侄儿听说过他们,打仗都极为厉害,是我朝的大功臣……”
    “错了!”奉德帝厉声冷喝,吓得小孩儿浑身一个哆嗦。
    “你的好五叔,伪装腿疾,意在欺君,其心叵测。”
    “谢崇山此人,表面老实,内藏奸宄。领兵耗尽朕的国库,依旧放脱了辽东逆王,不知其居心!”
    “识人不清,你可知错!”
    男孩儿吓得浑身颤抖,趴伏在地上,两只小手交握在额头,颤声道:“侄儿知错……知错了。”
    奉德帝面色和缓几分,把人拉起,指着画像。
    “此二人居心难测,朕却迫于形势,不得不让他们领兵,不得不继续拉拢他们,封赏他们。朕身为天子,坐于高处,孤家寡人的境地,又有谁懂得。商儿,你可听得懂朕的难处?”
    男孩儿呆呆地望着画像,什么也说不出。
    奉德帝厌烦起来,斥道:“子肖其父!把这蠢货带下去。”
    殿内影影憧憧,奉德帝的面前摆放着三张画像。
    除了先前摆出的两张,第三张画像的眉眼,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男童。
    面目画得细致,赫然是刚刚被逐出殿外的小男孩儿。
    “惑星犯境,夜犯紫微。雷击承乾殿,大不祥。”
    奉德帝独坐在暗色殿室,自言自语。“大兄,可是龙骨山镇压不住你,你逃出来索命了?”
    “你这蠢蠹!倚仗着比朕早生了一年半,占据嫡长子的名头,处处占先!”
    “朕御极五年,河清海晏,哪处不如你?你有何面目出现在朕的梦中?向朕索命?”
    “你化作惑星,犯我紫微……哪个乱臣贼子,听从于你这妖星?”
    窗外雷声隆隆,电闪不绝。
    *
    风雨大作,夜晚寒凉。谢明裳大半夜没睡。
    前院外书房大晚上的灯火透亮。王府的防卫布局图被她拿在手里,研究了一晚上。
    “留守王府的人统共没五十个,防卫各处的亲兵倒留了八十个。哪用得着这么多人护卫?”
    她召来严陆卿,商量说:“留三十亲兵,调拨五十个出城罢,跟随你们主上。”
    铁甲军的威力不容小觑。去战场上,多一个重骑护卫,便多一分杀出重围的力量。
    严陆卿不同意。
    “主上临走前交代,娘子这边若出了事,留下的人以命抵罪。”
    京城内若出大事,八十重甲兵出其不意,还能往城门外冲一冲。
    只剩三十兵,冲什么阵?
    “还是带入京的人手太少了。”严陆卿叹了口气。
    “若能带一千铁甲军来……”
    谢明裳唇角一翘,似笑非笑:“带一千铁甲军入京,造反呢?”
    当初贺风陵威震天下的渭水大捷,大破两万突厥骑兵的致胜之战,也就用了三千铁甲军。
    严陆卿咳了声。造反两个字也是能说的?
    “娘子,有些字眼……心里想想,嘴上莫提。”
    大半夜的,王府防卫布局图搁在桌上,对着捉襟见肘的兵力分布,半夜睡不着的王府长史也抓来一把南瓜子,啪嗒啪嗒地猛嗑。
    谢明裳嗑瓜子的动作突然一停,说:“你家主上的铁扳指,被唐将军送回来了罢?我又见他套拇指上了。铁扳指为信物,朔州大营忠于你家主上的精兵,调动不得?”
    严陆卿连连摇头:“目前我们只是未雨绸缪,暗中谋划提防。娘子这主意,明着造反啊。”
    谢明裳:“……”
    严陆卿琢磨了片刻,也提出个主意:“看守南边明德门的常青松常将军,和谢家交好。走他的门路……”
    谢明裳摇头:“他自家满门几十口,都在京城里。”小事可寻他,大事不可。
    风雨声阵阵,书房里对坐的两人谁也睡不着,正猛嗑瓜子苦想间,雨声里隐隐约约传来叫喊声,听不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