亲,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
醉卧关山 第145节
    她在睡梦里也在盘算着日子。她七岁那年,十二年前……正是突厥人大举进犯中原的那年。
    父亲领兵勤王,渭水一战大捷,以少胜多,打破突厥人骑兵神话。父亲声名显扬天下,拜骠骑大将军,领云州、朔州两地行台,声望鼎盛。
    之后,接天子诏令乘胜追击,清扫边境蛮族,差点下令攻灭母亲的族人,母亲决然离开,父亲放弃攻击……
    原来也都发生在同一年。
    挟军功之大胜、世间之赞誉,回返朔州军镇的父亲,想必意气风发地向母亲开口劝说罢?他一定没预料到之后的事。
    她如今可以模模糊糊地记起一张面孔了。
    那是领亲兵在大漠里寻着骆驼踪迹苦苦追寻十日,风尘满面、胡子拉碴,一张意气消沉的男子面孔。
    ——
    谢明裳睡醒了。
    她其实并没有睡过去太久,睡醒时刚过子时初,夜阑人静时,萧挽风还没有睡下。
    屋里亮着灯。
    她张开眼,稍微翻了个身,身下的木板吱嘎一声响亮。
    坐在床边的男人转过身来。
    他的肩背厚实,身材高大,早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,乍一眼看过去,有七分像父亲谢崇山的背影。
    谢明裳凝视片刻,抬手扯住面前男人的手肘,往下拉。萧挽风顺着她的力道往床里倾身,谢明裳张开手臂,拥住男人坚实的肩膀。
    萧挽风伸手抱住她,任她急促清浅的呼吸扑在肩头,声线低沉而和缓:“想要什么?”
    谢明裳摇摇头。
    感受活人的温度,一个有力的拥抱,足以让她区分梦境和现实。
    如今她回到现实来了。
    她接过纸笔写:【别罚顾沛了。】
    “小惩大诫,已然罚过他。放心,不会送他回朔州。”
    谢明裳果然放下心,仰头冲他笑了下,又写:【睡多了。睡不着】
    “睡不着起来走走。外头没下雨。”
    萧挽风想搀扶小娘子起身,谢明裳自己倒一骨碌翻坐起,趿鞋下床。
    大半夜的,两人在积水庭院里手牵手散步。
    萧挽风道:“没带纸笔。不想写点什么?”
    谢明裳摇头。
    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,又道:“你对贺帅生出好奇心,我不该拦阻你。想问什么,可以直接问。”
    谢明裳还是摇头。
    问什么?分分合合的父母亲,多年之后,她这女儿已长成十四岁,父母亲究竟如何走到最后一步,让铁甲军围拢了族人的部落,摆出攻击阵型?
    漫山遍野的铁甲军阵里,有没有一个头盔之下,隐藏着父亲的面孔?
    谁砍去了父亲的头颅?会不会是母亲的弯刀?
    她不能往下想。
    黑暗里的庞然巨物蹲在她面前,她已经离它很近,再深想下去,就要被它撕裂了。
    谢明裳开始猛扯身侧男人的手,拉着他往院门外走。
    萧挽风被拉扯片刻,察觉她的意图,把纤长的手指头反握在掌心,稳稳地走在身侧。
    在萧瑟夜风里,两人笔直穿过马场,往最北边的角门方向行去。
    顾淮中途惊动赶来,送来避风的羊皮灯笼,又询问要不要牵马。
    谢明裳连连摇头。
    不需要骑马,步行就好。
    羊皮灯笼灯光晕黄,两人从北面角门出,在深夜狭长窄巷里穿行。每走过一户,她便停下,以灯笼映亮百姓家门外的贴画。
    百姓人家惯例,新年时贴上家门的门神贴画,震慑各路魑魅小鬼,要贴上整年,来年才会换下。
    眼下才八月。许多人家门上贴的门神,还未被雨打风吹到褪色。有些看着还鲜亮的很。
    谢明裳挨家挨户地辨认。
    关公,钟馗。
    关公,钟馗。
    关公,尉迟敬德。
    关公,钟馗。
    验到四五户过去,萧挽风便察觉了她的意图。
    他仔细问过严陆卿,要他一字一句复述,查找导致谢明裳剧烈头痛发作的字眼。
    严陆卿说起过:【新年腊月间,满大街售卖的成对门神图像,一个是关公,一个是贺帅。】
    萧挽风握着小娘子纤长的手,把人领去院墙边。
    “你在找贺帅的门神贴画?京城不会有。”
    谢明裳诧异地抬起头,眼睛里明晃晃地闪过疑问:为什么?
    萧挽风看着她的眼睛:“你没记错。贺帅后来确实被定下谋反罪名。”
    通敌叛国的罪人,哪能再充作门神?
    不止京城,大江南北,以贺风陵为门神的贴画,乃至于各地生祠,几乎在一夜之内被毁个干净。
    谢明裳点点头,原地站了一会儿。又继续沿着小巷往前走,依旧灯笼,一家一户的探查。
    萧挽风跟着她走。
    走出三四十户人家的窄巷,穿过凌晨的菜市集,又继续往另一处小巷里去。
    顾淮领亲兵从后追赶上来。数十亲兵簇拥左右护卫,谢明裳一口气走过七八条小巷,看过两三百幅门神贴画。不是关公,就是钟馗、尉迟敬德。
    什么是真的?什么是假的?
    旁人告诉她的,脑海里混乱的记忆,到底哪些真,那些假?
    梆子敲响四更天。他们已经漫无目的地在京城小巷里穿行整个时辰。
    现实和梦境开始错乱,谢明裳在一处小巷尽头停步,抬眼打量周围密如蛛网的小巷片刻,忽地停步,回身扯住萧挽风的手,又扯他的衣襟。
    萧挽风盯着面前的小娘子。这是个索要亲吻的姿势。但他们眼下在街边。
    天色虽然未亮,但早起的小贩来来往往,时不时从街边走过一两个。
    谢明裳坚持扯他的衣襟,重重地往下拉,示意他低头。
    萧挽风又被拉扯几下,回头盯了眼顾淮。
    身后跟来的顾淮急令众亲兵散开成圆,围拢成一道人墙。人墙中央的高大郎君被小娘子扯着衣襟,面对面地低下头去。
    谢明裳满意地仰头冲萧挽风微笑。她松开拉扯衣襟的手,敞开自己手臂,抱住宽厚的肩膀,感受被紧紧搂住的力道。
    她要亲吻。
    要激烈跳动的心跳,要把她紧拥入怀的怀抱。勒到她发疼才好。
    她要来自人世间的鲜活而又热烈的亲吻。
    她要许多真实确定的温暖,以战胜来自黑暗意识尽头的阴冷窥伺。它蛰伏在暗处,从未放弃撕裂她。
    让它看。
    第95章 说好的回来亲呢?
    数十名高大护卫背身而立,组成一道人墙,围拢在街边。早起的小贩不敢接近,纳罕地看一眼,纷纷绕道远走。
    良久,人墙才散开,里头的高大郎君和小娘子衣着打理得整齐,谢明裳的手被紧握着,萧挽风把她带去街边。借墙阴影遮挡,抹去她唇角晶亮水光。
    谢明裳呼吸急促,脸颊红晕未退。
    幕天席地亲吻,发生在京城清晨的街边,当然是极放纵的。
    她却感觉说不出的痛快。
    她要肆意地亲吻。唇齿交缠,鼻息扑面,有人陪伴着她,同时沉醉其中。
    她感受到鲜明的“活着”的感觉,便可以从过去中抽离,鲜活地活在当下了。
    天快亮了。
    东方启明星闪耀。
    她随意选中一条巷子,还要再往下一处走。
    严陆卿从背后小巷骑马赶来,气喘吁吁下马,拦住谢明裳:“娘子,京城千百条巷子,你这般找寻,走到虚脱也找不到啊。”
    谢明裳纳闷地瞅瞅衣履齐整的严长史,再抬头看浓黑夜色。
    四更凌晨,你不好好睡觉,跑面前干嘛呢?
    她这边纳闷地瞄,严陆卿那边咳了声,表情歉疚。
    要不是他多嘴……
    自家殿下和娘子,何至于大半夜的满京城晃悠,到处找不可能找到的贺帅门神画像?他失职啊!
    严陆卿大半夜地睡不着,赶来弥补。
    “娘子想寻的东西,绝不可能贴在大门上。但以贺帅当年的威名,私下里偷偷收藏的人家应该不会少。娘子先请回,臣属暗中问问,三日之内给消息。”
    得他这句承诺,谢明裳点点头,转身往回走。
    亲兵牵来两匹坐骑:乌钩和得意,萧挽风当先上马,谢明裳跟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