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醉卧关山 第127节
    画像碎了满床,她挣扎着要下床拿弯刀,萧挽风从后抱住她,按着她,低沉的言语安抚她。
    她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,只听得耳边高低起伏的声调和话语中隐含的力量。
    出奇的冷静感染了她,仿佛暴风雨中一块屹立的礁石,她站在礁石上。激烈挣扎甩脱的动作逐渐减弱下去。
    深夜闹腾的书房终于安静了。
    很久之后,等她自己五识回笼,她突然意识到,自己被按在他的肩窝,他的手在缓缓地安抚她的后背。
    她靠在男子坚硬有力的肩胛骨边,仿佛被激怒的幼兽,正狠狠地撕咬他的肩头。
    口腔里全是铁锈味。
    血流了满肩膀都是。
    鼻下全是浓郁的铁锈血气味,谢明裳被呛得咳嗽起来,牙关松开,萧挽风原本已经停止流血的肩头又开始汩汩流血不止。
    “咳咳……咳……”她捂着嘴,跌跌撞撞下床倒水。
    头晕的厉害,只倒小半杯,倒洒出去大半杯。她颤抖着手喝水。
    萧挽风按着肩膀,肩头还在流血。他迅速起身,把站立不稳的人抱回床里。
    “头晕?还是想不起?”
    谢明裳剧烈地摇头。
    薄薄一层遮掩纸被撕下,她想起太多太多。但混乱之中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蹲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依旧在凝视着她。
    她精疲力尽,说不出话,只能抬起手,歉疚地抚摸萧挽风流血不止的肩膀。
    被她救下的少年郎,跟眼前男人的眉眼有八分相似,但神情绝不相同。
    她混乱地想,是他吗?
    萧挽风误会了她剧烈的摇头动作。
    他低低叹口气,抬手蒙住她的眼睛。
    “是我催逼得太紧。慢慢来,不着急。”
    “你累了,睡吧。”
    谢明裳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。
    她碰触到了黑暗中隐藏的庞然大物。她想起了关外的母亲。
    鹅蛋脸,白皙肤色,琼鼻,樱唇。生得极为美貌,又带几分娇憨,高兴起来载歌载舞的母亲。
    也想起了她在关外的父亲。
    他的无头尸身躺在河岸,鲜血从脖腔汩汩流淌,汇入血河。
    第82章 (修)这是十四岁的她,……
    晨光映亮内室。
    竹帘拉下,几个人影在外间晃来晃去,说话的似乎是严长史。怕惊扰了休息的人,刻意压低嗓音。
    谢明裳困倦地伸手往旁边摸,摸了个空。床边冰凉,陪她睡下的人应该起身有一阵了。
    缠绕在手指头的发尾不知何时抽走的,只剩下凌乱一两根。
    她在黎明微光里抬起手,打量手指间缠绕的发丝。
    严长史还在回禀:“……昨日审了两个时辰,赶在宫门落钥前,把黄内监送回宫去。对宫里的说辞是,河间王府设宴招待宫中来使,耽搁了时辰。”
    “当然,说辞而已。宫里随行七八人,昨日黄内监拉出去杖刑,瞒不住他们。”
    “黄内监的供词在此。”严陆卿奉上满满几十张口供:
    “供出的宫廷阴私事不少,但于我们有益处的却不多。”
    竹帘放下,隐约现出萧挽风宽阔的肩背。他抬手接过口供,右手略一动,严陆卿骤然惊道:“殿下肩膀在渗血……”
    “无事。”萧挽风不甚在意,继续翻看口供。
    黄内监供出多少,并不要紧。
    “最有用的供词,昨日他已当众喊出口了。”
    昨天把黄内监拉出去刑杖,绝望之下,他当众崩溃大喊:
    【奴婢知道许多宫里阴私事,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,其实我知晓啊!】
    【愿意说给殿下,只求免死!】
    绝望大喊而出的这两句,才真正致命。
    利用得当,可以攻心。
    黄内监在宫里毕竟也算有地位之人,随他传旨的宫人迫于威吓,或许会隐瞒不报。
    萧挽风问:“有什么法子,把这两句传去冯喜耳中?”
    严陆卿想了半日,忽地失笑:“殿下的后院里,不是供养着一双眼睛?是时候用起来了。”
    两人对视一眼,萧挽风吩咐顾淮:“传穆婉辞来书房。”
    顿了顿,又额外叮嘱:“叫她带盒胭脂来。”
    竹帘后人影晃动,谢明裳望了一会儿,又沉沉睡去。
    ——
    辰时正,天光大亮。胡太医如常进书房请平安脉。
    萧挽风坐在罗汉榻边,衣袍袒露。
    胡太医忙碌地止血、敷药,又取来纱布,层层裹住他肩头新添的咬伤。
    亲兵清扫出满簸箕的碎纸片,惋惜地拼凑半天,但撕得太碎,只有几幅小像幸存。
    谢明裳趴在窗边,继续专注地作画。
    这回画的,还是骑骆驼的鹅蛋脸妇人。浓密长辫盘于脑后,身穿长裙,弯刀挂在驼峰上。
    与之前那副撕碎的不同,她画出鹅蛋脸后,并不停歇,而是一笔一划地添加五官。
    琼鼻,樱唇,双眼皮。眼神灵动,似笑还嗔。
    谢明裳放下木炭枝,捧着画像出了一会儿神。她昨夜清晰地看见这位母亲了。
    篝火热闹,歌声嘹亮。光芒映亮半边天幕,圆月挂在山腰。母亲手持弯刀,正向长生天献舞。
    族中一年一度的盛事,本该肃穆敬畏的时刻,母亲却在连串的旋舞当中一个急停,面庞笑盈盈地转向篝火边,冲抱膝坐着的懵懂年幼的她顽皮眨了下眼。
    大胆而无畏的母亲,几乎任性了一辈子,几乎笑了一辈子。
    在人生最后时刻,流了满脸血泪。
    鲜血掺杂泪水,覆盖住美丽的面庞,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。她寻到母亲时,几乎认不出她了。
    几片黄叶从窗外飘飘悠悠落在桌上,被谢明裳拂去。
    一盒精致胭脂,摆放在作画的案头。
    她把母亲发髻上的小花绘出几朵,停笔默想片刻,旋开胭脂盒。
    色泽饱满的胭粉色,是她需要的。
    抹一点胭脂在手指尖,沾水化开,她以细羊毫笔尖蘸取胭脂,细心地涂抹画像的嘴唇,勾出上翘的形状。
    顾沛送朝食进书房。摆放上桌时,顺带瞄两眼桌上摊开的画,惊叹:“娘子在画顶好的美人图哇——”
    话没说完就被谢明裳剜了一眼。随手捞起白纸,蘸着胭脂飞快写下几个字,纸团扔去顾沛身上。
    顾沛莫名其妙打开纸团,念道:“聒噪。”
    “……娘子,我在夸你呢?”
    “等等,娘子,你怎么改扔纸团骂我了?平日不是直接骂的吗?”
    趁顾沛的大嗓门吸引众人注意,对面的罗汉榻边,胡太医壮着胆子询问病情。
    “殿下,娘子今日清晨起来,突然不肯出声说话了……昨日请平安脉,人还好好的。下官斗胆,敢问昨夜,发生了什么——咳!”
    萧挽风递过锐利的一瞥,胡太医瞬间闭嘴,转过话头:
    “那今日的正骨归筋,到底由下官做,还是娘子做?”
    “你正常做你的。她想替你时,自会过来。”
    “遵命。”胡太医按正常步骤,去厨房端来半盆温水,又开始准备布巾,针灸用的铜针套。
    准备妥当,刚刚告罪撩起萧挽风的缎裤,露出肿胀的小腿伤处——
    谢明裳把最后一团纸砸去顾沛身上:【走走走,少惹我清静】,起身来胡太医的盆里洗手。
    胡太医自觉地让开座椅,蹲在近处,仔细观摩了一场堪称罕见的拨筋手法。
    连声惊叹:“哎?”“哟!”“着实古怪啊。”
    谢明裳扭过头,白了胡太医一眼。长生天赐下的救治手段,天神赐予人间,当然有效。这庸医说什么“古怪”呢?你才少见多怪。
    萧挽风这回做好准备,全程并不出声,只搭在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时不时浮起片刻,又缓缓放松下去。
    谢明裳从清晨起身便不再开口说话,她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,干脆利落地拨一回筋,比昨日手法更为娴熟,花的时辰也少。
    只是从头到尾连闷哼声都无,安安静静,怪不习惯的。
    不疼么?
    她起身洗手,边洗边纳闷地回瞄。
    属于成年男子的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木扶手上,青筋毕露的手背,暴露了疼痛和忍耐。
    她恍然抓过布巾,搭在萧挽风汗水渗出的额头。
    青筋未褪的男子的手,却反握住她的手腕。
    从谢明裳主动接替胡太医时,萧挽风便默不作声地观察她熟谙的动作。他想知道一桩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