复活节假期前最后一天,学校像放松了筋骨的钢筋结构,连走廊回音都比平日松软。
放学后,他们照常一起走路回家。
“放假十天。”她随口说,“你打算做什么?”
“看书。”他答,“去社里补点账,谢强那边要交一批货,账还没对完。”
沉纪雯斜看他一眼。
少年神情平静,背挺得直,像个小大人,语气不急不缓,句句在正题上。
那一瞬间,她有点说不出话来。
这个孩子,实在太懂事了。
他没有撒娇,没有抱怨,没有对假期抱任何轻松的幻想,只是提起账、提起货,提起一个少年本不该承担的重量。
他习惯得让人心里发紧。
被乐琪她们欺负了也不哭不闹,像是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不会无缘无故给他什么好处,所以从不多求半分。
自己之前对他,其实更多是出于责任感与一丝愧疚。他姓沉,是父亲留下的债。
她不知道他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,但从他营养不良的体型和沉默寡言的性格中可以大概窥探到一点。
她第一次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情绪。
她想带他去玩,想看他放下那些不属于他的事,哪怕一天也好。
想让他像个普通孩子那样,吃点甜的,晒晒太阳,在海边吵着要多走一会儿路。
这不是责任,是一种承认——她真的把他当弟弟了。
她嘴角一勾:“别活得这么像大人,明天跟我走吧,带你去放个假。”
沉时安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,只是顿了一下,然后点了点头。
他们第二天去了新界。
车一路从太平山驶出市区,公路两侧都是低矮的厂房,远些的地方是无人耕种的荒田。车窗半落,风带着草气和铁锈味吹进来。沉时安靠在车门边,看着窗外那些变形的树影和掠过的废弃仓库。
最后停在一幢看上去废弃的三层楼前,铁门内院积了不少杂物。
看门的是个穿背心的男人,晒得极黑,正蹲着抽烟。见到沉纪雯,立刻笑着招手:“大小姐,好久没来了。”
“带个弟弟来玩。”
“啊——”男人眼神往沉时安身上扫,眼神从他脚扫到头顶,打量藏在客气笑容底下,“来练练?今早刚有人打过,枪还热着呢。”
楼上隔出一小块射击房,用厚木板和沙包围成,光线昏暗,空气混着油渍和陈年火药味。墙上钉着几个破靶纸,有几个弹孔边缘还烧着黑。
她从木箱里挑了一把Samp;W M10左轮手枪,那是六发的老款点38特种弹,几十年前英国警察用过,后来很多留在地下市场。枪身发暗,保养得不算好,但还能用。
“第一次就用这个。”她递过去。
他接过时,感到一股比想象中重的冷硬。金属的重量从掌心坠下来,像抓着一块密实的铁。
她走过来,站在他身后,拉住他持枪的手腕,往下一压:“别抬那么高。”
“腿张开点,右脚后撤半步,身体重心放前,不然后坐力一震你人就要摔回去。”
他依言调整姿势,眼前的靶纸被拉到五米外。
她侧身看了看,点头:“可以。上膛。”
他略显生硬地打开弹巢,照着她示范的样子推进子弹。
每一枚推进去的瞬间都带着细微的“咔哒”声,在封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记住,这不是在电影里拿来耍帅的东西。”她一步退到侧后方。
“手不要抖,拉扳机的时候别闭眼。”
他点头,戴上耳罩,抬枪瞄准。
呼吸慢了下来,世界变得极静。只有他手中的金属和前方的靶纸。
第一发扣下时,突如其来的轰鸣像一记爆竹炸在耳边,枪口抬起的瞬间,力道猛得让他下意识退了一小步。
右肩一震,掌心发麻。
他没出声,也没有马上放下手,只愣了一秒,把抬高的枪慢慢压回原位,像要确认刚才那一下是真的。
他的眼睫在微微颤,呼吸重新变得重了些。
他摘下耳罩:“后坐力比想象的大。”
“人人第一次都这样。”她走近看靶纸,轻笑一声,“你还不错,至少没打到隔壁。”
他偏头看了她一眼,没有说话。
“再来。”她说。
第二发他明显更稳了些。手腕微调,身体前倾,子弹打在靶心外一圈。第三发,几乎正中红心。
“你比我学得快。我刚开始打的时候,前五枪都不知道自己在瞄哪儿。”她笑着说。
沉时安耳尖微微发红,低头笑了笑没说话。
他们在那儿练了一整个下午,没人催,也没人来打扰。指节被火药熏黑,手心发热。
直到把枪重新锁回木柜,他才深吸一口气,指尖轻轻动了一下。
出门时天还没黑,天边挂着一线紫红的光。沉纪雯伸个懒腰:“走吧,晚上吃烧鹅。”
沉时安跟着她走出去,脚步慢半拍。
他没说累,也没说兴奋,神色不动地赶了两步走到她身侧,脚步控制在同一个频率。
他觉得这一天过得像梦。
他没有规划,也没有准备,只是她说“走”,他就跟上了。
假期第四天,他们出海。
“你以前钓过鱼?”沉兆洪穿着一身深灰的休闲服,风镜挂在领口,从后视镜看了眼沉时安问道。
沉时安摇头:“没有。”
海面像被打碎的镜子,阳光在波浪间跳跃。
风裹挟着盐粒黏在皮肤上,沉时安下意识舔了舔嘴唇,尝到淡淡的咸涩。
小型游艇停靠在码头,是沉兆洪的私人船。甲板干净,有专人打理,看得出常有人来。
“这时候黑立最多。”沉兆洪戴着墨镜站在船头,“今天给你上个课。”
船开出港口,浪慢慢起伏。
沉纪雯在船尾晒太阳,拿本杂志遮脸。
“子线要比主线细两号。”沉兆洪捏着透明的钓线在光线下转动,“这样断了只会损失钩子。”
他在甲板中央蹲下,教沉时安绑线、调漂,怎么看水色、辨鱼信。他一边教,一边缓慢地说着话。
“钓鱼和做人是一样的。”他说,“你要知道什么时候该收,什么时候放,不能硬来。”
“鱼急了会挣断线,人急了会翻船。”
沉时安一边听,一边认真操作。
他反应快,也肯用心,不到半小时就能稳稳地把钩抛到指定的位置。阳光晒得他脖子发热,掌心都是汗。
日头偏西时,他钓到一条大的,足足用了十分钟才拉上来,胳膊被鱼挣得发酸。
鱼被拖出水面时闪着灰黑色的光,像一块湿滑的石头,在空中挣扎了一秒才重重摔进甲板桶里。
沉兆洪看了一眼,点头道:“有得教。”
晚餐是用船上的便携燃气灶做的豆腐鱼汤。
沉纪雯皮肤晒得红红的,鼻尖上浮着细小的汗珠,脖子上黏了几缕头发。
她走过来尝了一口,笑着说:“还不错嘛。”
沉时安没接话,只低头慢慢喝汤。
汤有点烫,他舌头碰到一点,动作顿了顿,轻轻抿了一口,然后才吞下去。
其他日子,他们没有安排具体活动。
只是随便走走,看展、逛街、吃饭,看起来就是一对普通姐弟。有一次等电梯时,沉纪雯在镜子前绑头发,他站在她身侧,两人影子贴在一起。
她头发一甩,发尾扫过他脸侧。他没躲,只是眼神轻轻动了一下。
“你以后想学什么?”她问。
“没想好。”他说,“总得先看我能活到几岁。”
她被逗笑,眼尾弯弯的。
假期最后一天,他们回到中环的房子里。
早餐时间早已过去,她的房门仍旧紧闭。沉时安将她那份重新盖好,把厨房收拾干净后回房看书。
日头渐渐升高,阳光沿着窗台线爬进屋子,却始终没听见她起床的动静。
他犹豫了一下,放下书,走到她房门前,抬手轻轻敲了两下。
没有回应。
他又敲了几下,这次力道稍重些。
门“咔哒”一声开了。
沉纪雯穿着真丝睡衣,头发乱得像刚从枕头里挣脱出来,眼神迷离,眉头紧皱,声音也带着明显没醒透的沙哑和不耐:“干嘛?!”
一副十足的起床气。
沉时安微怔,低声解释:“……不是想打扰你睡觉。只是……快十一点了,我有点担心。”
她愣了快一会儿,像还没完全理解他的话,反应慢了半拍才转头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,嘟囔一句:“我把闹钟按掉了。”
她抬起手,胡乱挠了两下头发,动作慢腾腾的,过了几秒才懊恼地说:“……对不起啊,我不是故意凶你。”
他说没关系。
其实确实没关系。他也没真的介意。
她看上去还没完全清醒。
靠在门边,眉眼里带着点刚醒的倦意和懒散,睡衣的领口垂着,露出一点皮肤的光泽,整个人还带着一点温热的、从梦境里带出来的气息。
他看着她,心里生出一点几乎说不清的情绪。
那种他原以为只属于沉乐琪的、骄纵刁蛮的小姐脾气,原来她也会有,只是不在人前露出来。
而这一面,只有他见到了。
他没有表露什么,只是眼神微微动了一下,然后低声说:“我去帮你热早餐。”
转身的时候,嘴角似乎轻轻动了一下。
那动作短得几乎称不上是笑,只有一瞬间被压下去的、控制得很好的情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