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这个星期,巴黎的天空始终笼罩着一层阴翳的灰,仿佛云层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行动屏息。
唐人街兆丰丝绸商行地下室,一边是秘密电台,另一边的桌上铺满了地图、建筑平面图,还有一张张被反复修改又揉皱的草稿纸,带着不同口音的人围着桌子争论不休。
这次行动代号为橼,那是种让人酸得牙酥的水果,而它的难度也确实恰如其名。
军统现在在巴黎的全部人手,除去俞琬和温兆祥,剩下的只有几个潜伏在码头和船坞的编外特工。
平日里,他们是挥汗如雨的装卸工,满身鱼腥味的水手。“特工训练”仅限于温兆祥传授的几节射击和爆破课,而行动内容也不过是在货物里塞进炸药,或是趁夜色剪断几根电线。
所有人里,受过系统特工培训的只有温兆祥,可他全程只被邀请出席最后的塞纳河游船晚宴,且不说当时有没有机会刺杀,即便有,一旦失败,他们就再无补救机会了。
鉴于上次刺杀伊藤贞夫的惊心动魄,他们这回光计划就反复修改了四次。第一次的方案太过理想化,第二次的风险太高,第叁次…第叁次的一个漏洞可能让整个行动提前败露。
而就在行动前的最后准备阶段,女孩没想到自己遇到的第一个阻碍竟然是秦秀苓。
“文,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!”
砰地一声,诊所门被撞在了墙上,下午刚去见了法肯豪森的圆脸女孩直直冲进来,炸弹似的抛来这么一句话。
诊所内顿时鸦雀无声,虽然大家听不懂她说什么,但情绪是可以跨越语言的,诊台前的老妇人猛地抬头,等候区的十几个病人齐刷刷地望过来,连正在打瞌睡的小孩都惊醒了。
“你知道了?”
俞琬也被吓了一跳,她心有点虚,连声音都有些弱下来,因为公然参加此次接待,在旁人看来无异于是和日伪与汉奸沆瀣一气。
秦秀苓是从法肯豪森将军那听到这个消息的,那位前德国驻华军事顾问团团长告诉她时,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,仿佛在说:你怎么会结交这样一个人?
她当时整个人都懵了。
她根本不相信自己在巴黎最好的朋友,这个免费给唐人街穷苦街坊治病的朋友,这个每次看到日本败退的新闻都会抱着自己欢呼的朋友,这个爱读陆游和辛弃疾的朋友,竟会接受那样的邀请,愿意为最让人不齿的大汉奸效劳。
“你为什么要这样?你说过的,你最喜欢宋将军的那句‘宁为战死鬼,不做亡国奴’,聊到八百壮士那天,是我们一起唱的‘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!宁愿死,不退让;宁愿死,不投降!’ 。”
“秀…我…”
“也是你说的!”秦秀苓猛地打断她。“你父亲从小就教你念陆游的‘楚虽叁户能亡秦,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‘,这些…都是假的吗?你都忘了吗?”
气急了的好朋友,一句句话就像机关枪的子弹一样打在俞琬脸上和心里。
女孩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,她低下头,连带着眼眶也又热又涨。
不是的,不是这样的,她不是汉奸,她没有忘,一点儿也没有。
作为俞铭震的女儿俞琬,她想告诉她这背后的一切。可她现在是温文漪,只是个没骨气的小医生,她不可以。
她张了张嘴,说不出一句话。
“文,你告诉我,”秦秀苓上前抓住她的手,“是不是他们强迫你了?肯定是这样的!我带你去见法肯豪森将军,他——”
她拽着俞琬往外走,穿过满是惊愕目光的候诊室,可走到门口的时候,自己发现怎么也拽不动她了。
“他们没强迫我。” 俞琬终于开了口。“你就当我….”
“当你什么?”
俞琬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,绞尽脑汁却只能拿出温兆祥来做挡箭牌:“当….我为叔叔做点事吧,你知道的,他做的是贸易,现在的生意需要多认识这些人….没有他…我开不了这家诊所,也养不活自己。”
每个字听上去都合情合理,可说出来却像刀片刮喉咙。
秦秀苓愣住了,能说出这种话的文,让人突然不认识了。
她生长在常熟的书香门第,她从小,那位前清举人的祖父就告诉她,“士农工商,商排最末”。“商者,逐利而轻义。”长胡子老人摇头晃脑解释着,而她当时只顾着偷吃松子糖。
可现在,她算明白了。
“温文漪!”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,“你装什么清高?背什么陆游?你就是个…就是个虚伪的骗子,为了利益,为了讨好那些纳粹,你连祖宗都能卖是不是?
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她们,年轻的母亲赶忙捂住婴儿的耳朵,可已经晚了,小家伙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“不是的...”女孩拼命睁大了眼,可泪水终于还是滚落下来,在白大褂上晕开一朵一朵花来,“有些事...不是你表面看到那样的...”
秦秀苓看着那些泪痕,突然觉得胸口发闷。她想起去年冬天,两个姑娘挤在公寓的小床上取暖,文也是这样无声地流泪,那天她们聊起了1937隆冬那场震惊中外的大屠杀。
“是啊,确实不是,就像我之前从未看透你,我还以为你和那个纳粹党卫军上校在一起,是因为爱情。”
多可笑啊,那些她曾在心里为好朋友辩护的话,现在都成了扎回自己的刀。
眼前的女孩的眼泪流得更凶了,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来。
候诊室里,老妇人蕾切尔颤巍巍递来一块手帕。
“你哭什么,”秦秀苓强迫自己硬起心肠,“能帮你叔叔赚钱,你该开心才对。”
这句话出口的瞬间,她看见女孩肩膀抖了一下,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似的。
窗外传来花童的吆喝声,秦秀苓想起来,春天刚到的时候,她还就在这儿叫住卖花的孩子,买了一束薰衣草插在文的花瓶里。“紫色最衬你。”她是这么说的,而文笑着把花分成了两半,一半留在诊室,一半让她带回家。
才过去多久啊.....
秦秀苓突然也有点难过,为她们破碎的友谊难过,她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太过伤人,可这件事,确实触碰了她最不能退让的底线。
昔日一见面就抱在一起的好闺蜜,现在一个怒目圆瞪,一个不住的流眼泪,二人相顾无言。
“当汉奸。”圆脸女孩终于转身,手指碰门把前,还是没忍住抹了把脸,“是不会有好下场的。
砰!
摔门的巨响震得铜铃叮当摇晃。
诊所又恢复了寂静,俞琬的眼前越来越模糊,双腿也忽然失了力气,她觉得很累,滑坐到地上想歇一歇。
不能哭出声…诊所里还有病人,这样太丢人了。
她蜷成一团,把脸埋起来。
可喉咙里还是漏出一声呜咽,紧接着是第二声、第叁声,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,所有情绪一股脑儿全化成了嚎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