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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3章
    。
    接下来的一日。
    捡尸人为了早日将破破烂烂的宫忱带出去,尽职尽责地给他接好每一根骨头, 灵力温和地拂过时,宫忱的眼睫会不自觉地颤动一下。
    那人有着远超常人的观察力和体贴,会立马停下动作,揉揉他的脑袋,说:“我们休息一会。”
    “我给你梳头发吧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如果实在到了不得不继续的地步,那人会重新握住宫忱的一点指尖,说:“对不起,我知道很疼。”
    “但是会好的,一定会好的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就这样,宫忱由装死充聋,到肢体会偶尔给那人一点细微的回应,最后,在那人用手指轻轻扫去他面颊上的雪时,他毫无预兆地朝那人睁开了眼睛——
    黑洞洞的,昏暗无光。
    他看不见那人,但他感觉在被注视。
    许是太过骇人,那人一言不发,半晌,又替他合上了。
    “不用急着醒来。”
    宫忱其实还想再睁开眼睛,哪怕看不见,也想试着做出“看看他”的动作。
    却被那人第一次有些强硬地再次合上,一只冰凉而修长的手盖住他的眼睛,和那不太平顺的掌心一样,头顶落下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压抑的起伏。
    “别这样看我。”他说。
    “闭眼。”
    。
    这天夜里,一只叫“小棉花”的鬼悄无声息地散去了。
    宫忱醒来时,听到其它的鬼在哭,茫然地睁开眼,雪花不断地落进眼里,在四面八方的哀嚎声中,他打了个哆嗦。
    这世上多的是来不及道别的离别,多的是不能面对也要面对的现实。
    可是……可是,他连它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。
    四周好像很闹,又好像一片死寂。
    许久,轻轻地,一件温热的外袍盖在了他的身上。
    “怎么不睡?”
    宫忱不想被那人看见,侧过脸去——但他不知道是偏离了,还是偏向了那人。
    雪水在他的眼睛里化成一汪晶莹。
    “小棉花不见了。”他忍不住说。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“它们都在哭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“它是最先认出我的一只鬼,它叫着“朋友”,把我叫醒了,可是,它死的时候,我连它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。”
    宫忱嘶声喃喃:“它死了,我连它长什么样子,都不知道啊。”
    好一会儿,宫忱才听见男人从自己面前突然站起来的声响,踉踉跄跄的。
    “火熄了……我去看看。”
    原来,两人刚才面对着面。宫忱闭上眼,后知后觉地想。
    。
    被捡到的第二日,宫忱能走路了。
    他第一时间和鬼友们分享了这一好消息,又活动了下筋骨,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,问:“那个人呢?”
    “就在附近,好像一晚上没睡。”
    宫忱拢了拢身上的外袍,并不意外,只是问:“他在干什么?”
    “不知道啦,我又不关心他,你自己去看看嘛。”鬼友们心情低落,说话也有气无力的。
    宫忱要费一点劲才能听清楚它们在说什么,然后点点头:“好,我去找找。”
    走了几步,他又犹豫着回头,道:“小棉花不见了,你们不要太伤心了。”
    鬼友们没有回答他。
    宫忱等了片刻,它们还是很安静,就只好一瘸一拐地走了。
    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,自从那个捡尸人来了之后,鬼友们越来越不爱跟自己说话了。
    好像自己不孤独,就不能跟它们做朋友了一样。
    对于这一点,宫忱有些失落,又没那么失落。
    。
    不远处,能听到时不时传来“咔咔”“呲呲”的清脆声。
    宫忱循声而去。
    无论是去找鬼友们,还是去找捡尸人,这一段路都十分平坦,没有成堆的尸块,也没有会让人打滑的积雪,就像是有人特意清理过了似的。
    尽管如此,他还是走得磕磕绊绊,半是锁魂钉的缘故,半是还不适应当瞎子。
    某一刻,他忽然听不到那声音了,周围好安静,他左拐右拐的,趔趄了几步,又找不到扶的东西,眼见要摔。
    下一秒,被飞快抓住胳膊。
    “你,要去哪啊?”声音一下子出现在耳边,还有急促略重的呼吸。
    宫忱扶着他站稳了,低着头说:“没去哪,我在找你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那呼吸轻微地滞了滞,然后胳膊上的力道缓缓变轻:“对不起,我忘了跟你说——我在给你做拐杖。”
    “啊,是吗,”宫忱愣了愣,然后说,“我可以摸一下吗?”
    “还没做好。”
    “我知道,我想先摸一下。”
    “嗯。”
    捡尸人便引着他的手,放到了一根木制的拐棍上,摸起来结实、干燥,宫忱食指指腹顺着棍身,缓缓往上摩蹭,不经意碰到了那人的手背。
    从轻轻掠过的皮肤来看,那确实是一只不算年轻的手。
    那人不动声色地抽走。
    “对不起,你继续吧。”宫忱老实地把手放回腿边。
    接下来的一刻钟里,他就坐在一个小木墩上,听着木屑飞落的“簌簌”声,鼻尖能闻到树枝和飘雪的清香——他这会的嗅觉已经恢复到很灵敏了。
    他闭着眼,眉目舒展,是从未有过的放松,似乎沉浸在这样的安逸里。
    很快,那好听的韵律停了。
    那人抬手,用衣袖擦掉他脸上沾到的木屑,把拐杖放在了他的手心里。
    “试试。”
    宫忱说“好”,然后站起来,拄着它走了两步,道:“做的真好,我还以为会用不惯,但是竟然很合适。”
    “谢谢,我很喜欢。”
    那人不吃这样的追捧,淡淡道:“喜欢它做什么,以后扔了。”
    “为什么要扔了?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“为什么啊?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那人就是不答,看着他乱七八糟地转了几圈,默默把附近削坏了的数只木棍用灵力碎成齑粉。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宫忱又走到了他面前问。
    “那你喜欢吧,不扔了。”那人无奈道,“好了,坐下来,疗伤。”
    “我怕疼,能抓着你的手吗?”
    “不能,”那人顿了顿,漫不经心地说,“你一个小伙子,要牵我这个老头做什么?”
    宫忱垂眸,抱着拐杖坐了下来,抱着拐杖发呆,抱着拐杖睡觉。
    一整天没有离手。
    。
    到了第三日,宫忱大半的骨头都接好了,碎了、不能接的,也借用捡尸人注来的灵力,自己逐步恢复着。
    他决定要离开了。
    已经是和白王失去联系的第五日,这也意味着被挟持的段钦同样生死未卜,他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。
    “你这个小混蛋,这么快就要走了吗?”鬼友们软声嗔怪他。
    “嗯。”宫忱已经快一天没有听到它们说话了,恍惚道,“不得不走,这几天谢谢你们。”
    “可以抱抱吗?”它们又不死心地问。
    宫忱说:“好啊。”
    捡尸人就沉默地站在一旁,看着他和它们一一道别,一个接一个虚抱过去。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宫忱扭头,冲他微微一笑:“它们说,前面的柿子熟透了,又大又甜,让我一定要尝一尝。”
    “你能帮我摘两个走吗,我们一人一个,路上吃,好吗?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“不好吗?”
    “那我自己摘。”
    宫忱笑容隐去,拄着拐杖,去找鬼友们给他指的那片柿子树。
    笃、笃、笃。
    他往那边走,他的鼻子已经很灵敏了,却闻不到柿子那种特有的甜香。
    好不容易他摸到了一棵树,手掌抚摸着上面的纹路,是秃的,没有叶子,没有果实,上面散发着一种枯败腐朽的气息。
    那就不是这棵,宫忱怔忡地想,于是换了个方向继续找。
    笃、笃、笃。
    也不是这棵。
    笃、笃、笃…………
    不是,都不是……
    “在哪儿呢,你们再给我指指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“你们去哪了?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“为什么不说话?”
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“为什么——”宫忱失声,猝不及防被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抱住。
    “够了。”
    那人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场景,搂着宫忱,身上的丹桂香气把他重重地包裹住了,像搂着的是他的命。
    “够了,真的够了,”他嘶声道,“你睡得太久了,醒来吧,好不好?”
    宫忱也如同落水的人好不容易抓紧了浮木一般,缩在他的怀里,喃喃:“可是,我醒了,我醒着的啊,它们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