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要回去,这是楚越一直坚持的信念。
……
不甚安稳的夜风从胡地一路吹来,奔山赴水,终于还是吹到了西楚。
九州清梦,梦倚黄粱。
随着宗政初策身死,五津行宫的谋逆之事渐渐平息。
雍州城再次恢复了从前的人间烟火,但经过硝烟的洗礼摧残,灯火阑珊中平添了没落萧瑟。
今夜出行,苏珏只带了小苏元一人在街上闲逛。
叫卖吆喝声络绎不绝,苏珏却觉得异常的冷清。
这凡尘种种,似乎无法温热他的心,楚越许久没有书信,变故又接二连三,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底。
恐惧,未知,彷徨,生生占据了苏珏的心。
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走下去。
苏珏避过人群,沿着大街小巷一路漫无目的走着。
雍州城百废待兴,哪怕是在夜里,也有很多人忙忙碌碌。
有些被战火波及的地方,尚且还是废墟一片,不少衣着破烂的小孩沿街乞讨。
苏珏脸上没有笑意,安安静静沿街走着,脚下的青石板带着年月遗留下的斑驳不平。
兴,百姓苦。亡,百姓苦。
不知不觉间,他竟走到了韩闻瑾的府宅。
昔日辉煌雅致的韩府没了生机。
天色已暗,烛火照着“韩府”两个字,原本便笔力沉稳厚重的字迹愈发阴沉绝望。
苏珏站在韩府大门前,思绪纷飞。
从他与韩闻瑾的初识到相知,一点一滴都在脑海中不断回旋。
初见之时,他还是十二楼里死而复生,重见天日的。
一舞惊华后,便是与他的初见。
“唉,都是俗人啊。”
彼时,一道浑厚富有磁性的男声自哄闹的人群中传来。
他说,“苏珏公子虽然舞姿上乘,但终究还是不入流的把戏,只是不知苏珏公子文采几何啊?”
他顺着声音望去,韩闻瑾身穿宽袍大袖,气质儒雅随和,风度翩翩,虽然腰上挂着佩剑,但是知书达礼。
因为青莲先生对他的训练和他之前所受的一切,那时的他是敏感的。
而且长于察言观色,他敏锐的察觉出此人的不同寻常。
于是他对着韩闻瑾略一行礼,“不知大人如何称呼。”
“鄙姓韩,韩文瑾。”
“那不知这位韩大人有何见教?”
“苏珏公子可会做诗?”
“略通一二。”苏珏声音清冷却透着隐隐的自信。
此一夜,他们算是有了萍水相逢的浅薄情谊。
再后来,便是殊途同归知己交心。
还是那年,冬日将近,正是除夕。
他与十二楼的众人出来游玩。
说起来还真是有缘,光华璀璨中他遇见了本该在长安述职的韩闻瑾。
一袭蓝衣,戴着狐狸面具的韩闻瑾是他没见过的样子。
只是他正要走近,韩闻瑾竟然信步走到他身前,手里还拿着两个精致的福袋。
“玉华,新年快乐!”韩闻瑾摘下狐狸面具,笑的恣意明朗。
“韩大人怎么没在长安?”
“史书在人心,不在朝堂。”韩闻瑾摘下面具,说的真诚。
“所以韩大人这是翘班了?”他同他说着笑话。
“可以这么说吧。”韩闻瑾伸手将福袋系在他的腰间。
“韩大人,既然有缘遇到了,不如一起去临江的高台看看烟火。”
“好啊。”
这一夜,他同韩闻瑾穿梭在人群,他们躲过了几波扑面而来的脂粉浓香,送走了几首唱腔各异的渔家小调,沿途散点碎银。
他的头上被韩闻瑾不情不愿地簪了两三朵鲜花头饰,衣裾轻扬,二人腰间的福袋也跟着摇晃。
走过了几条街巷,他们可算登了高台,只见满城玉壶光转尽收眼底,夜空千万树繁花如锦,其声色之恢弘,竟把二人都镇得安静了下来,只觉无须多言。
之后看够了除夕之夜的种种盛景,韩闻瑾将他带回了他在临江的府邸。
所以,他犹记得那年除夕之后同住的情形。
某一日早晨醒来时,他出门看了韩闻瑾院子里的梅花,整个脸在狐裘映衬下显得越发白皙,眉宇间神采奕奕。
冬日的风吹的人清醒许多,韩闻瑾打了个哈欠走了过去。
“玉华。”
“嗯?”
“玉华,你可层看过海上日出吗?”韩闻瑾的声音里有些兴奋和感叹。
“什么?”他当时饶有兴味,在新元纪时他是见过的,惊艳到近乎窒息的美感,不知道韩闻瑾描述的又是什么感觉。
“整个海面和天空都是灿烂的,我见过山顶日出,却从没见过这么近的日出,近的好像……那太阳有了生命,它活过来了……”
韩闻瑾手掌压上胸口,尾字轻极,如同自语。
“那是一种极致的震撼,一种似乎能驱散一切黑暗与寒冷的,灿烂而不灼热的生命力。”
韩闻瑾的形容让他深视一眼,像生命一般,这几个字包含太多。
在西楚太久的沉寂让他越来越平静,越来越波澜不惊,只有跟亲近之人相处时他还会露些情绪。
人不可能永远灿烂,亦不可能永远黑暗。
这是他那时从韩闻瑾的话里得到的结论。
那一刻,他很庆幸韩闻瑾带他来这里。
只有执念,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热爱,是不够的。
“若玉华感兴趣,有机会韩某带你去看看。”
“好。”
他笑了,与韩闻瑾并肩站在廊下,静静地看着雪落无声,红梅白雪。
可惜一夕之间,物是人非。
苏珏站在大门外看了许久,往事一幕幕重叠浮现。
他这一次好像真的无能为力。
他救不了韩闻瑾。
小苏元不懂这些,但他能看出苏珏哥哥眼里的悲伤。
“我带哥哥,进去。”
小苏元眨了几下眼,不待苏珏反应过来,他们已经越过高墙进了府宅。
二人稳稳落地,苏珏将这座宅院的此时风景尽收眼底。
昔日的郁郁葱葱无端的蒙上了一层让人看不懂的雾霭。
重门叠院还是那个重门叠院,只是没有一丝的生机。
苏珏走到那棵梅树下,伸手轻轻抚摸着树干,仿佛还是昨日的光景。
正当他沉浸在伤感中时,不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悉悉蟀蟀的声音,隐约还有火光跳动,他立时起了警惕。
“谁在那?”
“谁!?”
小苏元动作迅速,没等苏珏开口制止,他已经将那声音来源找了出来。
“是你?”
借着月色和微弱的火光苏珏看清了地上跪着的那人,是从前韩府的小侍从,年岁不过十二三,带着少年的稚气。
他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哭着,略显单薄的身子因为害怕在颤抖,手里是还未烧完的纸钱。
听到苏珏的声音,他抬起头,面露惊讶,“公,公子,您,您怎么来了……”
“我来看看……”苏珏语带伤感。
“那你呢?”苏珏顺势将他扶起,并接着询问。
“我舍不得这里,韩大人待我们很好,府里的下人大人很早就遣散了,还给我们放了身契,可我不想走,更想替身陷囹圄的韩大人做点什么。”
小侍从说的断断续续,但苏珏听得出来他的确对韩府割舍不下。
“你有心了。”
苏珏拿起剩下的纸钱和他一起,或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。
“公子,大人他还会回来吗?”
“我,我,我也不知……”
面对小侍从的问询,苏珏涌起一股酸涩,他也想韩闻瑾能安然无恙。
但他这次是谋逆之罪,虽事出有因,却无法得到楚云轩宽恕。
纸钱燃尽,苏珏深吸一口气,对着那小侍从劝道,“你以后要好好的活,这样才不辜负你们家大人,知道吗?”
“知道,我会的。”
小侍从点了点头,眸色还挂着未干的湿润。
“你同小苏元在外面,我去书房看一看。”
嘱咐好二人,苏珏立即往韩闻瑾的书房而去。
苏珏的目光扫过书案,几本略旧的书籍整齐地放在一边。
之前每隔半年韩闻瑾便会派人送来几叠书,而后将上一回的书拿回。
初次时他们还不算交心熟稔,苏珏极为惊讶,来送书的侍从便淡淡道:“是大人安排的,言知音难求,些许旧书虽不珍贵,然熟读亦可有所进益,公子可自行斟酌’。”
那时的韩闻瑾极负盛名,他送的书定是极好的。
“韩大人……”
苏珏低低念道,目光却茫然而无焦距。
他看得出来,那些书分明是精心挑选的,经史、礼教、地理、风俗皆有涉及,
一来二去,苏珏开始期待一次又一次的送书。
后来他偶与方老提及过此事,方老在阅及书中批注时击节赞叹:“此人书法清峻、含而不露,批注皆风格奇秀、观点独到,更兼旁征博引……其才学渊博,甚好,甚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