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即使是嘲讽,听着听着也没了。
或许是嫌弃她反应太无趣,某个神奇时间节点,连那些热衷讥讽的侍女,也全都消失不见。
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。
即便消失,也该是循序渐进的,而不会一下子蒸发掉。
画酒猜测,肯定发生可怕的事,所以大家都默契远离这里,不再踏足。
她也想搬走。
但一个瞎子,不可能凭借自己走出魔界。
院外没有结界封锁,这一次,困住她的,是看不见的眼睛。
被众人遗忘的地界,天空下起蒙蒙细雨。庭院中,斜斜雨丝淋湿藤椅上睡着的少女。
画酒没有被雨惊醒,却被陌生冰冷的怀抱吓到。
有人将她从藤椅上抱起来。
“你是谁?快放开我!”
画酒慌忙想推开,却只摸到粗糙的布料,以及布料下,那副瘦弱佝偻的身躯。
周围混杂着凛冽气息,像被突然丢进雨后密林,草木味道拼命往脑子里钻。
怀抱的主人虽然瘦弱,但画酒没能挣脱。
那人径直往屋里走,将她放置在软榻。安排妥当后,退开几步,不再靠近,疏离有分。
突然闯进陌生人,画酒很不适应。
可无论她如何询问,那人既不回答,也不离开。
戒备相处两日,那人始终像条沉默影子,总跟在她身后,赶不走,甩不掉。
“他”是个哑巴。
画酒不确定他的性别,只知原本接手的侍女不愿来,便派他来顶下差事。
要不是身有残缺,他肯定也不会来这里。
正常魔族早都避之不及,小哑巴无处可去,在外面被人嫌弃排挤,只好来这里照顾她。
被遗弃的小院,瞎子与哑巴,还真是绝配。
画酒自嘲笑笑,无神的眼轻轻垂下。
起初她不想与任何人产生牵连,不想多出任何软肋,总是下意识拒绝帮助,甚至冲他发火。
“听不懂话是吗?我让你离我远一点,不要靠近我!”
小哑巴沉默听着。
画酒以为他听懂了,然而下一次,他还是不改,并不在乎她的冷言冷语。
无论她躺在哪里睡着,醒来时,总会在柔软的床上。
每日清晨,小哑巴一来,画酒就知道,天亮了。
或许是同样身有残缺,从排斥到怜悯,再到接受,画酒用了五天时间。
小哑巴是个奇怪的朋友。
“我能握一下你的手吗?”画酒试探问。
她很好奇,这些天来沉默照顾她的人。
小哑巴愣了好久,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。
画酒将自己两只手交握,耐心给小哑巴示范:“握手。”
这次小哑巴终于懂了。
递来一只伤痕累累的手,有新伤,有旧伤,纵横交错,充满在底层挣扎的艰辛。
在魔界,但凡被当个人看,都不会允许身上留下这样丑陋的疤痕。
画酒抿紧唇,小哑巴过得比她想的还糟糕。
她不想欠任何人情。
摸索着起身,走到梳妆台前坐下。小哑巴跟在她身后,看着少女拉开妆奁盒最上层,摸出修理指甲的秀致小剪。
画酒表示,让小哑巴捧只碗来,她放血给他补一补。
手上那把小剪很快被抢走。
小哑巴将它扔得老远,向来好脾气的他,一整天没往画酒身边凑。
再后来,小哑巴的手就好了。
越发熟悉后,画酒叫小哑巴离她近一点,摸索着,想捧住他的脸。
也许是有什么心理创伤,小哑巴下意识想躲。
“别害怕,我不会伤害你的。”画酒出声安慰,轻轻凑近。
小哑巴纠结一会儿,终于容许她捧住自己的脸。
然后画酒摸到一张平平无奇的脸,丢进人堆里,十年都不会发现那种。
“你听得懂我说话,对不对?”画酒嗓子有些干涩。
小哑巴抬起乌黑的眼看她,与他对视的那双眼,没有丝毫神采。
他将手掌覆在她上面,不轻不重点了下头。
原来小哑巴是可以交流的。
画酒颇感惊喜。
她放低声音:“你能带我一起出去吗?我想离开这里。”
画酒仔细考虑过,所有人都忙着宴北辰和青瑶的婚礼,没人在意她一个瞎子,她完全可以趁机和小哑巴一起蒙混离开。
要是不巧被抓住,那她揽下一切罪名。
在她说完之后,时间仿佛凝结,像蜿蜒的河流,顷刻就冰封万里。
小哑巴只是哑,并不是傻,吓得甩开她的手,连忙拒绝。
被甩开后,画酒沉默,不再提这件事。
她不能奢求任何人去为她冒险。
或许是怕她生气,小哑巴离开了,又回来了。
他去而复返,递来大把香甜的果子,想讨好她。
其实画酒都不清楚,自己有什么值得被讨好的。
唯一的可能就是,小哑巴也很孤独,除了她以外,没有别的朋友。
画酒接过一颗,咬了一口,口腔内,脆甜果肉瞬间爆开。
第一次知道,原来魔界还有这么好吃的果子。
见她喜欢,小哑巴干脆蹲在她面前,不停投喂,直到画酒摆手,再也吃不下。
接下来的日子,小哑巴总是不遗余力逗她开心。
有花开,他采来,细心将小白花别在少女鬓边。
“好看吗?”她问。
小哑巴将她的手放在脸上,不带表情地点头。
有清晨露水,他也收集,用叶子捧着喂她喝。
路边逮到只野兔子,小哑巴也不会遗漏,顺手抓过来给她作伴。
院子里,画酒抱着那只毛茸茸的兔子,忽然就低下头流泪。吓得小哑巴手足无措,慌忙替她擦眼泪,用身体揽住她。
单薄瘦弱的身躯,保护着比他更弱小的少女。
画酒抬起脸:“把它放出去吧,我不想它被关在这里。”
小哑巴提着兔子耳朵就扔出去。
这次他明白了,她是不喜欢活蹦乱跳的动物。
小哑巴的活动范围比较广,这段时间,魔宫的人都很忙,没人在意卑微的小哑巴又有什么突发奇想。
趁着这种便利,他四处寻找稀奇古怪的东西,手艺也五花八门,甚至拉过画酒的腕,拿出丝带,要给她编手绳。
因为这个特殊手艺,画酒开始倾向“他”是个女孩子。
画酒安静坐着,眼睛睁得大大的,“看”着小哑巴的方向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等小哑巴终于编好手绳,在她掌心写:“无父无母,没有名字。”
画酒沉默,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。
于是抬起腕,笑着问小哑巴:“什么颜色的?”
看着少女无神的眼睛,小哑巴写:“红色。”
少女弯起眉眼:“我喜欢红色。”
手绳的编法很奇怪,画酒从未遇到过,一寸寸摸过,终于找到接头,轻轻扯了一下,丝带突然整条散开。
空气中飘过腥甜气息,隐约混杂药草味。
画酒头昏脑涨,忍不住蹙眉。
眼前竟然隐隐看见些烛光!
但很快,又回到黑暗里。
她心底一惊,没等想明白,小哑巴重新捉住她的腕,耐心帮她编好,顺便坠了只铃铛上去。
摸到那只铃铛时,画酒遍体生寒,慌忙问:“哪里来的!”
她问铃铛哪来的。
“院子外面捡到的,很漂亮。”
小哑巴不明白她的恐惧。
画酒要把铃铛取下来扔掉,小哑巴却累了,抬手按住她,写下:“明天再取,我重新替你编。”
于是画酒顿住手。
小哑巴手掌很大,更像个男人的手。
当然,仅凭这点无法肯定,因为常嬷嬷的手掌也很大。
一番斟酌,她干巴巴问:“你是女孩子吗?”
良久,小哑巴抓起她的手,贴在脸侧,摇头否定。
好吧,其实性别也不是很重要。
或许是刚才一闪而逝的烛光带给她希望,画酒记起,每年这个时节,魔界天域就会有流星群出现。
她高兴道:“要是天空出现流星,你就带着我,我们去院子里看好不好?”
画酒出生在神界,那晚有很多流星。
神魔寿命漫长,除去成年等纪念性年岁,基本懒得庆贺。
但画酒不同。
每次生辰,她总是呆呆坐在草地,撑脸看那些流星划过夜空。
眼前情景带给她错觉:要是那些流星不再往下坠落,而是倒着飞回天上,或许她也能回到出生那晚,感受久违的温暖。
没人关心她稀奇古怪的想法。
因为她和青瑶同一天生辰,每年这种时候,大家都陪在青瑶身边,她只能一个人坐着,孤伶伶欣赏那些清冷坠落的星。
只是今年有些糟,连流星也看不见了,只能央求小哑巴替她留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