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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
    高兆容笑说:“缨徽如今对你还算殷勤。”
    殷勤吗?
    李崇润在心底冷笑。
    未免过于殷勤了。
    谢世渊体内的碧水丹还剩一月就要毒发。
    怕是缨徽日夜惊悸不安,担心得是这个。
    李崇润打下易州后,往外发了三封信。
    一封禀告檀侯魏铭。
    事出突然,攻伐从权,望请见谅。
    对方派来了宣抚使,并未责骂李崇润,只是提醒他,八月的檀州会盟他已称病未去。
    来年四月,檀侯寿辰,请幽州都督来晤。
    一封给西京静安侯。
    请求纳其女缨徽为贵妾。
    这一回韦春知没有任何耽搁,立即同意。
    回信十分情真意切,甚至还有意带着姬妾儿女一起来幽州投奔李崇润。
    一封给镇守潼关的镇北将军薛绍。
    让他把碧水丹的解药送来。
    李崇润一战成名,薛绍是惹他不起的。
    回信上请求他送还薛昀——毕竟是亲父子,风头过了又舍不得他死。
    随信附上了碧水丹的解药。
    这解药如今就在李崇润书房的抽屉里。
    他知道,缨徽待他殷勤备至,心心念念的也是这个。
    她并不知道薛绍给了李崇润解药。
    若是谢世渊就此毒发身亡,也怪不到他身上。
    那样不是就干净了吗?
    她一年忘不了他,十年呢?二十年呢?
    总有一天,她的记忆会褪色模糊。
    她会慢慢认命,安心做都督府里的韦娘子。
    李崇润又觉憋闷。
    他抬手松了松衣襟。高兆容看在眼里,斟酌在三。
    提议:“都督府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,我瞧王家的小娘子人品才情都不错。王玄庄又对你那般忠心,从人到家世都无可挑剔,不如早些定下来,待三年丧期一满,就迎娶进门。”
    李崇润早就对姻缘心冷,不在意这些事了。
    随口撂下句“全凭姨母做主”。
    便起身离开。
    缨徽的小院里飘出肉糜浓郁的香气。
    因府邸内膳食有序。
    高兆容怕缨徽夜里肚子饿,做主给她设了小厨房。
    今日主菜是蟹酿橙和鲈鱼脍。
    缨徽亲手做了羊肉面,面条擀得又细又长。
    羊肉炖得烂乎。
    面条浸泡在肉汤里,每一根都柔韧有滋味。
    李崇润从来不知道,缨徽会做这么好吃的膳食。
    如果没有那个人,这一切该多么如意。
    他不多言,像是真来用膳的。
    缨徽也很知趣,没有在他用膳时说些不该说的话惹他不快。
    两人维持着微妙的平和。
    在杯碗碟盏的轻俏碰撞中,用完了这顿膳食。
    “七郎……”
    缨徽终于忍不住。
    在白蕊奉上新茶后,试探着唤了他一声。
    李崇润抬起眼眸看她。
    缨徽思忖再三,决心单刀直入。
    “碧水丹的药效快要到了,不知七郎作何打算?”
    她边观察着李崇润的表情,边问。
    李崇润心中恨极。
    偏言语间颇有些风轻云淡:“薛绍并未给我回信,但话又说回来,迟早要送去檀州的,檀侯嗜杀残忍,落到他手里,倒不如毒发来得干脆了。”
    缨徽的脸色刹那惨白如纸。
    欣赏着她的花容失色,感受着她的痛苦。
    李崇润心中有种扭曲的痛快。
    这才对嘛。怎么能只有他难受。
    缨徽低喃:“还是要把他送去。”
    “虽躲过了今年的檀州会盟,但檀侯派了孟天郊来幽州巡视,责令我明年四月必须去檀州。我若不把谢世渊送去,难道你想让我送你吗?”
    缨徽的脸白得更厉害,一点血色都没有了。
    李崇润抚了抚她的鬓发。
    柔情蜜意:“乖,我怎舍得送你,当然是送他。”
    缨徽忍不住瑟缩。
    当夜,李崇润歇在了这里。
    寅时,天还未亮。
    值夜侍女刻意在窗外加重脚步,轻声唤“都督”。
    李崇润素来眠浅,立即起身,问:“怎么了?”
    “谢将军吐血了,欧阳郎中去看过,派了人来,说让都督务必去看一看。”
    缨徽本来装睡,霍得坐起来。
    手刚抚上李崇润的胳膊。
    被他倏地甩开。
    “行了!整日在我面前做这样子,真不怕我给他一刀痛快的!”
    终于忍无可忍。
    缨徽睁大了眼睛,乌灵晶莹的葡萄眸子里溢满痛楚。
    她近乎哀求:“七郎,我难受。”
    她捂着腹部,嘴唇发紫。
    碰触到他的手指冰冰凉凉。
    李崇润终于觉察到不对劲。
    他掀开被衾,绸面上有点点血迹。
    院子里如煮沸的水,瞬时乱起来。
    女医被唤来,侍女们进进出出。
    汤药流水般被端来。
    缨徽是动了胎气。
    有出血症状,所幸孩子无恙。
    只是胎像不稳,需得静养。
    高兆容听到消息,立即赶了来。
    綦文丹罗帐垂下,李崇润站在帐外,侍女们端进汤药,再拿出沾血的绵帕。
    高兆容进去看缨徽,缨徽抬身想要起来,高兆容急忙把她摁回去,“你先歇着,如今拘什么礼。”
    她细细打量缨徽。
    消瘦
    得厉害,绸被下锁骨凸起。
    往日秾丽冶艳的面庞像褪了色,苍白至极。
    高兆容问她:“是不是七郎欺负你了?”
    缨徽摇头:“七郎对我很好,姨母不要错怪他。”
    高兆容嘱咐她好好歇着,撩起帘子出来。
    把李崇润一同拽了出来。
    “别当我不知道,你那狗脾气,说起狠话来刀子一样扎人。旁的时候也便罢了,她还怀着孩子,你就不能忍让些。”
    高兆容屏退侍婢,忍无可忍地骂起来。
    女医刚刚向李崇润禀报过。
    缨徽本就气血亏损,兼之积郁多思,这才动了胎气。
    李崇润知道自己理亏,不做辩驳。
    高兆容想了想,道:“让谢世渊来看看她吧。”
    李崇润扣住扳指,咯吱咯吱响。
    高兆容好言相劝:“孩子已经五个月了,总要安安稳稳地生下来。若是男孩,就是你的长子。时局戡乱,有个孩子摆在这里,边将们才能更安心地为你效命。”
    她越发捉摸不透李崇润。
    在缨徽离开的时日里,也曾送过美貌姬妾,皆被完璧退回。
    高兆容拿不准,若这个孩子生不下来,崇润什么时候能再有孩子。
    藩镇割据,向来是兄终弟及、父死子继。
    为大局计,七郎必须有儿子。
    李崇润今晨派裴九思去看过谢世渊了。
    只是碧水丹发作初期,吐了几口血。
    他屡屡经受酷刑,身子骨早就败了,怎能抵住剧毒的侵袭。
    解药就握在他的手里。
    缄默许久,李崇润派人去接谢世渊。
    谢世渊来得很快。
    来时灌了一碗老参汤,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有些血色。
    缨徽已经穿戴齐整,坐在床上。
    她特意让白蕊给自己匀妆,冲淡一些病气。
    谢世渊隔着纱帐,与她说话:“葡萄,你现在养好身体才是正经,外面的事总归会有个结果,你不要太过担心。我……”
    他想说,自己留了钱给她,哪怕将来李崇润背弃她,有钱傍身,日子不会坏到哪里。
    可这样一说,又像交代后事。
    缨徽不会爱听。
    缨徽像是察觉到什么:“崇润跟你说什么时候送你去檀州了吗?”
    若即将毒发,至少要在毒发前送走他。
    一旦离开幽州再身亡,就与李崇润没什么关系了。
    檀侯那边也好交代。
    谢世渊张嘴要说,又闭上。
    有时坦诚才是残忍。
    他违心地欺瞒:“我不会死的,葡萄,我会带你回定州。”
    缨徽的眼睛一瞬灿烂:“真的吗?”
    无垠的草原,成群结队的马匹,温暖的小院,叽叽喳喳的燕燕。
    像灰暗世间注下的一束光,让人无比憧憬。
    谢世渊心如刀绞,艰难地、笃定地点头。
    李崇润在槅扇外听完了他们的谈话。
    他想:回定州吗?这梦做得可真美。
    命都握在他的手里,还挺会做梦。
    但他并不解恨,唯觉怅惘。
    谢世渊不敢久留,安慰了缨徽一阵儿,匆匆离去。
    缨徽精神稍济,坐在床边小口啜饮鱼羹。
    李崇润靠着妆台看她。
    谁都没说话,直到缨徽饮完了鱼羹,将空碗放到杌凳上。
    抬头看向李崇润:“你要阿兄去见檀侯,要他刺杀檀侯,对不对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