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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9章
    114.
    日影倾欹[qi],将廊檐拉出长长的影子。
    穿梭过曲折回廊,漫长宫道,建康宫一隅的浮屠塔高处,宁离凭栏而望。掠过废弃宫室,碾过荒烟蔓草,终于停在芙蓉池边那一处殿宇。
    天光不定,而他明秀的面上,并不见一丝一毫表情。
    山河永固正在脚下,天地霜冻,却不知何时春来,浓密而纤长的眼睫忽闪,在无数袅袅的烟尘中,捕捉到了那一只振翅而飞的青鸟。
    羽翼划破长空,离开恢宏的帝京建邺,去往那海上波涛汹涌间的蓬壶。
    李观海。
    蓬壶的那一位岛主,天下五位“无妄境”之一,他会做出如何的选择?
    宁离忽然听见塔内有平稳的脚步声,拾级而上,即将到达他所在之处。如果他想,自然可以飘然隐蔽,然而银朱的衣袍吹拂在栏杆间,并不曾挪动半步。
    须臾,那脚步止住。
    隔着垂落的帘幕,老僧与他遥遥相对,那一时,风声彷佛都止息。
    宁离并不曾回头:“师伯……我应该是唤您一声师伯的罢?”
    那两字入耳,一刹那间,归喜枯竭的心肠好似被骤然牵动,顿时间忘记了语言。迢迢垂影里,他望着不远处凭栏的身影,将记忆深处并不模糊的轮廓比照、勾勒。
    其实从背面看时,并不是很像。
    师弟幼年落发为僧,也从不会穿这样灼灼夺目的颜色。
    他也早没了那三千恼丝,从来都是温静而淡泊。
    而就在那一时,凭栏的身影转将过来,好似穿越过这漫长而遥远的时光……
    “若你愿意……”老僧嘶哑道,“当然可以。”唤那一声师伯。
    宁离走上前,对着初见时曾经起过龃龉的老僧,双手相敛,端庄的行了一个晚辈礼。
    归喜禅师一时间竟然呆住,终于听得他说:“师伯,谢谢你从前对阿耶的照拂。”
    如梦初醒一般,老僧连忙将他扶起,那一下,正对上了相似极了的面庞。他忽然间竟然要哽咽,喃喃道:“好孩子……好孩子,快起来。”
    第一次见时,他便认出了他。
    师弟在世间,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。
    他将少年扶起,便见宁离对他微微笑笑,那神情又不很是相像了。
    这小郎君的神采便如他骄骄耀眼的衣裳,是几欲要灼目的明烂飞扬。他的眼眸间不见半分自弃与阴翳,足可以见宁复还养得有多么尽心,那必定是沐浴着满腔爱意长大,想来在沙州,是无忧无虑,无法无天。
    那是师弟无法获得的生活,却以另一种方式,存在于这个世上。
    他听见宁离说:“师伯,可以给我讲一讲阿耶过去的事情么?”
    归喜禅师缓缓点头:“好。”
    那其实能够讲的并没有许多,在净居寺里的日子,过得实在是乏善可陈。无外乎晨钟暮鼓,坐禅讲经,归猗因为着身份有几分特殊,做了上皇的佛前替身,平时连净居寺也出不去,几乎都在这小小的一隅方圆之内。
    直到那年佛会阴差阳错,宁复还到了这里来。
    归喜禅师挑拣些说过,忽然生出迟疑,到底还是发问:“你与陛下之间……”
    宁离答得并不犹豫:“便如我两位阿耶之间。”
    一时之间,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,归喜禅师长长的唱了一声佛号。
    “阿弥陀佛。”
    心中却随之升起了一种苦涩的意味。
    他却见得眼前小郎君抬头,微微一笑,眉目神韵刹那间流动,恍惚竟似当年的归猗站在他的身前。
    。
    “师兄,不必劝我。”
    神姿高彻的少年僧人目光坦然,那张从来波澜不兴的面容上,如水双瞳深处,竟然也是微微笑着的。他朝着归猗颔首示意,转身向禅房外等待的宁复还走去,他在池塘边接过了宁复还递来的饮子,两人并肩走向了寺外。
    那个英朗绝伦的少年带着归猗走出了净居寺,走出了昏暗而深幽的宫城,他们沿着漫长的宫道走到了人世间,步入了熙熙攘攘、纷纷扰扰的俗世红尘。去看了春日的杏花,夏日的荷珠,尝过秋日的菊花与蟹,然后诀别在建邺城大雪纷飞的冬夜。
    他在无数的迟疑与犹豫中,终于搭上了那一只手,尔后泰然接受了所有颠沛而来的惨烈结局。
    命运并不曾眷顾他一毫半分,十七年后,故人不见。
    幼子重归,天壤相隔。
    。
    “此间事了后,我要带阿耶的灵柩回沙州。”宁离轻声说,“请师伯成全。”
    谁能够不成全。
    “去罢。”归喜禅师哑声道,“带他走。”
    他本就不该埋在这里。
    带他去赴十七年前,大漠孤烟,长河落日的那场旧约。
    。
    “这条路……”老僧喃喃,面目枯皱,“不好走,你怎么一定要走。”
    他不知道是在看宁离还是在看谁,不知是在说给自己,还是说给那早逝的故人。
    “陛下如今在病中,无法将你护住,朝堂风浪,只会向你扑来,将你归为佞幸。”
    “与天子相恋,何等惊世骇俗。世人多有议论,百年之后,唯恐你玷辱了他的青名。”
    宁离笑着说:“唔,难道我也会被写进史书么?”
    怎么不会?
    归喜禅师说:“史笔如椽,最是洞亮刺人。百年之后,只怕你经受不起。”
    “那便随着他们写罢。”宁离漫不经心说道,“这一辈子本是我的事,又何必在乎身后名?”
    他有一种超然的洒脱,与对俗尘的漠视,那神情竟然并不似这个年纪的郎君。
    归喜禅师只当他是年少,蒙昧无知。
    朝堂种种议论,归喜禅师也有所听闻,如今还只是一介宠臣,便已经至于如此地步。
    而往后若更近了一步呢?
    他虽然只是一介出家僧人,尚且也读过几本史书,《佞幸传》上的诸位,没有哪一个是有好名声的。
    归喜禅师道:“如今情热,你自然觉得陛下千好万好,没有一处不合心意,无不缱绻,无不风|流……但是那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巷陌,陛下若当真要护住一个人,断然不会这般行事。”
    “你入京至今,也不曾安排的有任何正经差事。说是入了奉辰卫,也没有给你半分活计去做。只说你在御前侍奉,可官职也没得个……倒似是伶人取乐之流。”
    “若当真爱重。必然有妥善安排。怎么会如此轻浮?”
    。
    宁离听得微微一怔。
    他先前那晚辈礼节,只是为着归喜禅师为归猗师兄,为着这位老僧当年曾对归猗诸多关照。然而此刻在那切切的言辞中,倒是觉出了几分真心来。
    倘若不是真心实意,又何必在这时,说这么些得罪人的话?
    而他与行之之间……
    宁离长长的吐了一口气,微微笑着道:“我都晓得的……”
    “师伯,你不要担心。”
    。
    少年人的目光掠过宫阙楼阁,又一次落在了湖光波影中的殿宇。他知晓那座殿宇,名为“凤光”。
    他那一时,静静地想,如果当年上皇不曾从中作梗,想必一切都会很好的罢?
    暮风吹过了林间梢头,卷起了片片枯叶,穿梭过宫墙小径,落入了淙淙的水沟。
    那些枯黄的叶片身不由己的随波流去,无数曲折之后,终于导入了浩渺的芙蓉池间。
    沿阶而上。
    暮色熔金,折射在青碧的琉璃瓦上,将巍峨的殿宇,照耀出一片波光明艳。
    幽深内殿中,不见侍奉的宫人,只有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。
    上皇将将服了寒食散,面色奇异的红润,正在殿中急步行走。桌上冷酒已被一饮而尽,只剩得只空空酒樽。
    他神情中似有迷乱,又有癫狂,竟对影子的到来分毫不觉。直到过得许久,身骨中的火气才稍稍消得一些,靠在了殿中的长榻。
    上皇看向了暗处的影子。
    “陛下……”那影子耳语数句。
    “三郎他走不得路了?”上皇目光浑浊,忽然大笑,“朕便知晓,那黄泉竭,哪里有这么容易解开!”
    第115章 雄黄 宁卿,到朕身边来
    115.
    “黄泉竭”,宫中秘药,无色无味,形若清水。若是幼童中此毒,只会以为是生来体质虚弱,有早夭之相。
    当年早已经有人断言过裴昭活不过弱冠,如今还能站在跟前都是奇迹。
    这不,正妄想着解开剧毒,便受反噬……可当真是天意昭昭?
    。
    内殿中弥漫着一股辛辣且刺激的气味,彷佛炼丹后的烟气,迷离扑鼻。那有轻微的与端午驱邪的雄黄相似,然而浓烈程度不知更甚多少。
    石英、钟乳、赤石脂、硫磺……或许还掺加了更多的丹石,炼作这据说能长生不老的秘方。
    上皇又斟了一杯酒,那或许是心绪激动,欣喜若狂,冷酒激发了体内还未完全散去的燥热,顿时间,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呛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