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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
    狼头进到大重山分堂的时候,他们一群人有的正在下六博棋,有的在搂着姬妾寻欢作乐。
    他们虽是习武之人,身子却已软成了一滩肉泥,大重山的分堂,也似一个硕大的泥潭。
    狼头借花献佛,把捡来的钱都孝敬给了这群泥菩萨。
    他们听说这件事,也仍然兴致蔫蔫,像滩在太阳底下暴晒了太久的青菜。
    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本欲打发狼头便是,但一个年轻人却忽道:“你说,那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?”
    狼头看时,只见一人长身长衫,虽坐在美人堆里,却似很有一番傲然的气派。
    他不知道这却是大重山派的大弟子,梁有朋首徒叶风眠。
    叶风眠今日不过是例行巡查,却恰巧碰到了狼头。
    狼头笑了笑,自作聪明道:“而且那丫头长得还算不错。”
    叶风眠笑了一声,其他人不明所以,却也纷纷笑了起来。
    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,跑在闹市之中,狼头拼命跟着他们,便也似一条家养的猎狗。
    狗吠深巷中。江南的青石小巷,总是格外悠长、婉转而又惆怅。
    但今日,一群犬马已踏破了一方宁静。
    十几骑卷过长街,闯过闹市,踢过人群,掀翻了一路果棚酒肆,陈年的花雕酒混合着鲜红的果酱粉身碎骨、血肉模糊地摔到地上,落花四溢,流水无情,半条街巷顿成一片人仰马翻的汪洋。
    马蹄子胡乱挥舞,马上的人嬉笑玩闹,和街上的行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。
    方才还欢声笑语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哀叫哭号,众人来不及避开,互相推搡,一些人被绊倒、推倒、摔倒在地,顷刻间便要葬身在马蹄之下,变作一滩滩恶臭难闻的果酱。
    贺青冥几步追上跑马,眨眼之间已与马头并驾齐驱,他伸掌一拍马颈,马儿痛叫一声,登时仰着身子,将背上的主人摔了下来。
    他一蹬路边梁柱,三步上马,翻身跃到马背之上,而后立马挥缰,死死制住了它。
    此时正值午后,白日当空,贺青冥一身青衣,立于枣红骏马之上,身后的路一片混乱,而不远处的花会仍旧灿烂欢呼不断,千般花样、万般花色一齐怒放,人群又哭又笑,又悲又喜,只他一人神情依旧肃穆,平静一如春水。
    “别,别……大爷饶命!”
    贺青冥一扬马蹄,于是这只大重山的猫又变作老鼠,他身子不住扭动闪避,又不住哀求祷告。
    但贺青冥只是调转马头,策马而去。
    第52章
    此时的柳无咎, 已经抢马追上了前边的大重山弟子。
    他们死死地咬在那姑娘身后,却并不急着动手,只一面戏弄, 一面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。
    那姑娘抱着坠露剑, 不住拼命逃跑, 她汗如雨下,竟似已筋疲力尽。
    她虽是玉山门人,她的师父, 却并未来得及教她更高明的轻功心法,便已撒手人寰。
    所以她只有跑!拼了命地跑!
    最要命的一次, 她的头顶已似有一道粗重的马儿的鼻息。
    但她终于还是跑掉了, 她终于跑入了深巷之中。
    这一处窄窄的小巷,自然是不能容纳那十几匹高头大马的。
    叶风眠带人下马, 堵在了她的面前。
    一些人上下打量着她, 嘿嘿笑道:“看你还往哪跑!”
    她却并不说话, 只盯着一个人。
    叶风眠排众而入,看见她的时候, 竟笑了一笑, 似乎还有一点恭敬,道:“洛掌门,几日不见,别来无恙。”
    只可惜他这一点恭敬, 也只不过是一种嘲讽和戏弄。
    其他人登时大惊“这个小丫头就是洛伊?!”
    “不对啊!”又一人道,“洛伊不都三十多了吗?”
    那姑娘目光一黯,叶风眠又笑道:“胡说,月前洛伊掌门已经病逝,这位是洛掌门的弟子, 也是新一任玉山掌门洛蘅。”
    其他人登时明白了,一些人装模作样、故作惊怪道:“什么?洛伊掌门去世了?”
    又一些人起哄道:“大师兄,您怎么知道的?”
    “这件事,我也是三日前才知道的。”叶风眠看着洛蘅,道,“三天前,这位小洛掌门曾经来访听水山庄,向我派求援。”
    他目光下移,却落到了坠露剑上,又道:“大重山门规,任何人都要解剑入园,她却不愿。”
    “姓叶的,你别一派假惺惺!”洛蘅忍无可忍,道,“八大剑派同出一源,你欺我年少,不懂得门规么?大重山立派百年,从未有过解剑一说!季掌门曾三令五申,八大剑派需同舟共济、休戚与共,你却因为觊觎坠露剑,欺上瞒下,不肯让我面见梁掌门!”
    叶风眠目光闪动,道:“季云亭已死,你所在的地界也不是她华山派,而是我大重山,我怕你是在玉山那方寸地待久了,早已忘了入乡随俗、客随主便了吧!”
    他忽又笑了一声,道:“也是,是我忘了,自洛英去后,你们玉山一直手足相残,又哪里还懂得主客之礼呢?如今玉山早已变作破落户,就连上一届论剑,若不是季云亭季掌门,你们怕是连大会的门槛都摸不到。”
    洛蘅几乎已因着怒气颤抖起来,她道:“先师临终前,曾嘱咐过我,要我摒弃前嫌,与七大剑派修好,可是,可是你叶风眠!你三番两次辱我师门,我实难顾及门派之谊!”
    叶风眠蔑笑道:“你若是留下坠露剑,我还能保你一命,不然……”
    他环顾一周,众人也都玩味地笑了起来,他沉声道:“不然,怕是连你的人也要一并留下!”
    言罢,他抽剑出鞘,翻转剑刃,当空一剑劈了下来!
    这一招却是化剑为刀,大重山剑法以劲力取胜,昔年霍秋山集百兵之长,以刀、枪入剑,创出了一种大开大合、侠气纵横的剑法。
    只是,他也绝不会料到,在他去后数十年,这股锄强扶弱的侠气,早已变作恃强凌弱、同室操戈的戾气。
    洛蘅侧身躲过,她并不正面御敌,而是避其锋芒、旁敲侧击,用坠露之利来化解叶风眠的刚猛劲头,这样十招下来,两人竟也堪堪平手。
    叶风眠见她仗着神兵利器,自己竟一时也讨不到便宜,便彻底撕破了脸皮,一连专攻人身上最薄弱之处,洛蘅虎口早已被震得发麻,一时应对不及,只能一再后撤,便要被他削到左臂!
    然而,就在这一瞬间,洛蘅却发现,叶风眠的神色忽然变了。
    他脸上竟露出了一点惊惧,一点慌乱。
    洛蘅也已感到一阵寒气。
    一点寒星从她背后掠过,直刺入叶风眠的胸前。
    春天总是温暖的,但这一剑,却似要倒逼得春天变作冬季。
    这一剑,好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剑。
    柳无咎一剑刺出,一手却抓住洛蘅的手臂,帮她化解了对面的一波袭击。
    洛蘅定睛一看,却是之前那一位少年。
    墙头乱花摇动,落到他的人,又落到他的剑,然后被削成两半。
    剑与人,都是一般的冷漠,一般地令人胆寒。
    这一个人,好像也是从天而降的一个人。
    一声惨叫,原来千钧一发之际,叶风眠急中生智,随手抓过狼头做挡箭牌,那一剑便刺入狼头的肩胛。
    他怕是以后也再不能杂耍卖艺了。
    他被叶风眠扔到地上,摔成一滩烂泥,什么人都可以踩上一脚,却再也爬不起来的烂泥。
    他愈加痛苦地叫着、吼着,却已不是为着疼痛,而是为着日后愈加悲惨的命运。
    再没有人比他清楚,狼头一旦变老,就会被踢出狼群,然后在流浪的路上死去。
    因为他也就是这么当上狼头的。
    许多年来,他们这些人,也就是这么生不如死地活着。
    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大打出手,而那一方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影,仍一代代刻进他们的骨子里。
    大重山的人,从他的头顶上跨过,遮住了原本热烈的日光。
    刹那间,繁花迸飞,而繁花之中,又有飞迸的血珠,鲜血将鲜花染得愈加鲜红,染出这一幕荒诞得几近浪漫的血色。
    叶风眠见势不妙,便要独自逃跑,却被一人一剑拦了下来。
    贺青冥,和他的青冥剑。
    贺青冥一剑抵住他的咽喉,道:“你是梁有朋的弟子?”
    叶风眠不住后退,不防被石头绊住,一屁股摔到地上,他见贺青冥来者不善,一时冷汗涔涔、哆哆嗦嗦,脑子却还在疯狂地运转。
    贺青冥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,青冥剑又进前一分。
    叶风眠只好道:“是,是……”
    贺青冥又道:“十二年前,温侯——”
    但他还没有说完,脸色便忽地一变。
    叶风眠的脸色也陡然变了。
    他们都听到了群马嘶鸣的声音。
    这一场打斗,却到底惊动了巷子外的一群烈马和猎狗,它们惊慌失措,四处奔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