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身上一共三十六处伤痕与弹孔。”
“无数次,我躺在血里,抱着枪想着我还没和她一起看明天,她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。”
“我告诉自己……我不能死……不能死……我要带着弟兄们杀到胜利的时候……”
可他浑身是伤杀回来了,天也亮了,她却要走了。
“她走得这样干脆,这一别,便是永不复见,我甚至没有办法在墓前送一束她喜欢的蔷薇……”
他喑哑地说。
他们结婚的时候,房子周围种满了蔷薇。
她喜欢,他就亲手种了一个院子的蔷薇,可惜没有等到花开,他便去了战场。
他活着回来,可却永远等不到花开。
宁二夫人深吸一口气,心潮起伏,她别开泪流满面的脸。
是的,竹君那样冷静清醒的女子,做了决定便不会回头。
周家大小姐,爱上当秘书的穷学生,与他志同道合,便一意孤行地嫁了。
前半生,竹君为她的理想与爱而活,恣意热烈。
后半生,她要担当起家族与父亲的遗愿,便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挚爱。
竹君那样清醒与有远见的人,大约彼年,已经从越来越紧张的国际形势中预判出了——
此番远渡重洋,只怕是出去了,十有八九再无法与国内有任何联系了。
从此遥遥无归期……
竹君不想因为她身在海外,连累荣文武,索性签下离婚书,一刀两断。
宁二夫人看着面前红了眼的沧桑男人,闭了闭眼。
但……
又能怪荣文武不随竹君离开吗?
当初为他和竹君撕破黑暗时代的梦,他一身全是伤。
他脱不下戎装,守着千千万万杀身成仁,化入星河万里战友们关于“明天”的梦。
所以,他们于时代洪流之中爱过,然后擦肩而过……
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
……
宁媛靠在窗下,也忍不住红了大眼睛,心中满满的震撼和遗憾。
民国的爱情啊……十有九悲。
可这样的爱情,真的震撼人心。
她下意识地看向一边的荣昭南。
他不知去哪里弄了一顶前进帽,就这么半扣在脸上,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。
可是……
他整个人都绷着,贴在她的身边,身体居然在微微发抖,下巴明显有水痕。
宁媛沉默着,慢慢地靠过去一点。
……
屋子里,宁二夫人深吸一口气,冷静了不少:“好,我可以理解你和竹君离婚的原因,时代是不可抗力,一旦她走,你们便再无可能有交集和联系。”
一直到这两年,被堵截围困的国际形势才缓和,否则她也不至于几十年没办法回来找宁媛。
“但是,你为什么那样对昭南,那是竹君给你留的孩子,她为什么把孩子送回你身边,难道你不知道吗?”
宁二夫人虽然神色没有之前那样冷峻。
但她却依然目光锐利地看着他:“据我所知,竹君和你离婚没几年,你就再娶了,看来这份深情也不多。”
第460章 今日的模样
荣文武沉默了一会:“那一年,是个意外,当时政工部门要给没结婚的干部介绍对象。”
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:“联谊的是文工团的成员,单位参与的人太多,我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,也必须出席盯着他们。”
当兵打仗很多年,许多大头兵们干到团长都没有对象也不奇怪。
战场上一个营、一个团的打光棍,并不是少见,火线晋升,多的是级别不低的“孤寡”老弟和老哥。
战场上拼惯了,也粗鲁惯了,听到介绍对象,他们都开心得飞起来——
战场殊死搏杀,谁不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?
一开始就让手下人明里暗里去打听参加联谊会姑娘们的情况。
所以上头人也担心万一闹出两个人都看上一个姑娘的事,也麻烦。
当时,现场领跳交谊舞的就是十七岁的文工团台柱子,也是当时最受欢迎的姑娘。
但当时,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对方长啥样子,只觉得麻烦,要看着手下的人——
竹君走了之后,他一直都拒绝这种场合。
这次却不得不来。
看着联谊会场里底下,成双成对的身影,羞涩的、欢笑的,他整个人心情很差,在一边小桌子上喝闷酒。
那天,他看着所有人都散了,然后,他一个人也喝醉了。
“再醒来……”荣文武回忆当年的事,依然是头痛得脑子都要炸,揉着太阳穴不做声。
“再醒来,那个领舞的姑娘就成了你必须要娶的义务,是么?”宁二夫人冷笑一声。
荣文武沉默着,没有说话,只闭了闭眼,艰涩低说——
“那天我没有和她发生任何事情,但是……所有人都看见她从我房间里出去,她只是照顾了我一晚上,说不关我的事。”
他苦笑:“可风言风语了一个月,那姑娘便割了腕,差点没抢救回来,文工团的大姐来要说法,才知道她不是第一次自杀……”
“所以你就娶她了?”宁二夫人嗤笑。
“我看竹君当初嫁你不如嫁个叉烧!你个样成条水鱼咁!(像水鱼一样价值高且容易上钩),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,进了女人陷阱且不自知!”
宁二夫人看着他那副样子,气不打一处来,直接飙了好几句夹粤的普通话!
荣文武沉默了一会,才沉声道:“不管如何,不应把责任推到女人头上。”
他顿了顿,闭上眼,复杂喑哑地说:“终究是我的错,是我不配提竹君的名字……我认。”
“当然是你的错,你不愿娶何苏,但不管她用了什么手段,你和她还是生了两个孩子,好,我当你和竹君离婚了,从此婚嫁各不相干。”
宁二夫人冷声接话。
“但昭南是你和竹君的孩子,你为什么把昭南交到那个女人手上!昭南小时候一直都是个小绅士,到了那个女人手里成了什么样子!”
她目光锐利地盯着荣文武。
自己身份能打听到的东西不算多,大部分都是大院里的人人都能知道的事情,算不得秘密。
但结合宁媛说的一些细节,她敢肯定——
那何苏与其说是什么人人称颂的温善人,倒更像是《聊斋志异》里的画皮鬼!
前面宁二夫人怎么说,他都认错挨打,但提到荣昭南的教育。
荣文武眉心拧起来——
“棍棒底下出孝子,从古至今就是如此,当初我不听话,他祖父也是让我跪在祠堂上家法!”
他不赞同地说:“何况他那身少爷作风不能带回来,否则只会给他招祸,何况他四处惹是生非,不知闯了多少祸,从老师到同学、到院子里其他人都告状,只有……”
“只有何苏非但不告状,还在你面前为孩子说话,包庇孩子,但你反而越听她说越生气,直接对孩子动手?”
宁二夫人气得冷笑着直接打断荣文武的话。
荣文武一怔:“……”
“你有什么资格说如何教孩子?”
宁二夫人目光冰冷又锐利地睨着他,她可都问过了——
“一年到头,你一个月能回家一次就不错,然后见面一言不合就动怒,除了动手打孩子,你问过孩子他为什么那么做吗?”
“你没有,你只会听别人说、听何苏说,你永远都不会听自己的孩子怎么说,有你这种父亲,是他的不幸!现在你有什么资格说他!”
“因为你就是这么跟他说话的,这一切都是你教的,是你言传身教让他学会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你沟通!子肖父,这是你应得的!”
宁二夫人劈头盖脸、有事实、有依据、有条理的教训与斥骂,直接堵得荣文武僵住。
荣文武心中百味杂陈,忽然堵得慌。
他想起这些年相处,长子一言不合就开怼,除了冷嘲热讽,从不会与自己心平气和说话。
到底什么时候开始,他们父子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说一句话。
明明昭南刚从国外回来的那一个月,他对那个孩子,更多的是担心他无法适应国内的一切。
可到了后来,在外界的声音下,就成了失望与无力的恼火……
最终,一步步,他们成了如今的模样。
第461章 不许那样叫我
荣文武揉了揉发疼的眉心,沙哑又苦涩地说:“昭南是我和竹君的孩子,我怎么会不在意他,就是太希望他优秀了……”
“荣文武,你对得起你扛着的大义和责任,你对得起所有人,但你对不起竹君和你们的孩子,你欠了太多太多。”
宁二夫人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