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的户籍清查不算严格。
特别是这种边关小城,对户籍并不算严,要是有亲戚投奔,多住个几年就能报到官府,登上名册。
问题是,一两户,十来户还好。
要是人多的话,那就不对劲了。
对本地来说,若这些百姓都是良民,那是好事。
但对被迁徙的地方来讲,就是大大的问题。
人口流失,百姓迁走。
带来的自然是户数少了,税收少了,田地没人种了。
久而久之,会有什么后果,不言而喻。
安丘县能吸引其他人过来定居,这并不奇怪,怪就怪逮着沾桥县一个地方的人吸。
逮着一个羊薅毛,那可不就要薅秃了。
纪楚心道,天地良心。
他每次都只拔上面,还有大户们的羊毛。
从不对隔壁下手啊。
那王县令只在信里说,因招工的事,导致他们田地没人种。
没敢直接讲百姓直接迁居,既丢人,也是怕上面怪罪,所以只能无能狂怒,让人来找麻烦。
但此事捅出去,纪楚肯定要被问罪。
所以他让范县丞谢主簿立刻去查。
还有就是,没有登记在册的百姓就是浮民,也就是黑户。
黑户犯罪很难查到。
黑户被戕害,更难发觉。
一个有户籍的人被杀被伤,还能来官府报案,明正典刑。
黑户被伤被杀,或者被藏起来,根本无人发现。
无论哪方面来看,这都是潜在的危险。
知道利害关系后,范县丞两人迅速出发,一个查名册,一个查人口。
还真让他们发现问题。
其他各村零零散散有亲戚过来投靠,还在正常范围内。
大户各家招工也有登记,虽说有些短工已变长工,也算正常。
唯独一个叫周韩村的,原本村里有三百零二户人家,是安丘县一镇五村里人口最少的。
现在随便一查,竟然多出一百多户人来。
甚至有农户还道:“我表叔他家就在路上,也是周韩村的人。”
好好好,都是对吧。
那户籍呢?
“之前忘记登记了,差爷您知道,咱们这户籍并不严密。没看我们都是一个姓氏吗。”
他家的房屋呢?祖宅呢?
“我们两家挤在一起的,当然有点不够住,割完麦子就起新房。”
三百零二户的村子。
不到几个月时间,直接变成四百二十九户。
要不是他们连着做了两年的扶济,还真要信了。
毕竟经过两年的扶济,一年的见面田税,本地百姓哪有衣不蔽体的人?
更没有冻疮如此严重,以至于已经到四月份,那脸上手上耳朵上的伤痕依旧还在。
再看看骨瘦如柴的娃娃,本地的娃娃们没那么瘦的。
见范县丞扶额争论,赶来的纪楚从荷包默默掏出几颗蜂蜜糖。
这还是娘子回来之后给他的,正好派上用场。
蜂蜜糖一出现,别说那些孩子们了,就连新添的一百一十七户家的大人,都眼冒金光。
反观本地小孩明显不馋的。
这已经不用多说了。
周韩村的村长走出来,韩村长不过五十岁,他虽紧张,却也不想后退,此刻咬着牙道:“纪大人,这真是我们家亲戚。”
“本村名为周韩村,以周家,韩家两姓为主,黑户一百一十七家也是这两个姓氏,都有亲缘关系。”
在这点上,韩村长肯定不会撒谎。
安丘县的周韩村跟沾桥县的周家村一脉同支,从祖上就有的亲戚,一直到现在也有走动。
之前沾桥县还好的时候,那边亲戚接济过周韩村的人。
现在两者近况不同,后者自然会帮着前者。
但现在的问题,不在于是不是亲戚。
就算是亲戚,那些人也是沾桥县的人啊。
而且这也不是接济,是直接把人接到家里了。
纪楚听范县丞的人禀报其中隐情,心里难免触动。
虽说已经是远亲,但当年隔壁县的周家村愿意帮周韩村的远亲,不仅是有血缘,更有恩情。
这么看来,怪不得本地人愿意接纳他们。
纪楚抬眼看过去,一双双期盼的目光盯着他。
一边是丰衣足食的本地人,一边是骨瘦如柴的隔壁县的人。
纪楚稍稍叹气,开口道:“先登记名册,不能乱走动,不能借机生事,不得以黑户之名,欺负他们。”
先登记吧,大家不要闹事,不要乱走。
其他人也不能欺负他们没有户口。
剩下再商量。
韩村长见此,赶紧请纪县令去他家吃茶。
农家的茶叶虽一般,却也是他能拿出最好的了。
这个五十岁的干瘦小老头对上年轻的县令,颇有些不自然。
那边统计名册,纪楚也就坐下了。
再听外面报着姓名,纪楚问道:“粮食还够吃吗。”
“够够,去年都有余粮,也有些余钱,各家省省,是够的。”韩村长赶紧道,“他们还能出去做短工,而且这不马上要收夏粮了。”
正说着,就听门外传来哭声,竟是登记的一户人家死死抱着儿女,不肯撒手,也不肯把孩子名字放上去。
外面乱作一团,这户人家只好被带到县令面前。
纪楚看向一家六口。
年迈的长辈,骨瘦如柴的夫妇两个,下面还有残疾的儿子,跟一对两岁大的龙凤胎孩子。
“为何不登记?”纪楚让他们坐下说话,语气温和,丝毫不像对沾桥县差役那般。
这周家六口跪下先要磕头,侄儿纪振手脚麻利,赶紧把人扶起来。
振儿是哑巴,平时存在感很弱,但动作是很快的。
周家残疾儿子看了看县令身边的随从,头埋得更深。
周家汉子颇有些难以启齿的感觉,还是韩村长把事情原委说出来。
“这一百多户人家,其中一半是来求活路,另一半是躲债。”
躲债?
纪楚继续听下去。
原来这周家村的人,多欠下银钱,家中田地卖了也还不完。
所以大家要么去大户人家当佃户,要么卖身去主家做事。
这两个选择,最终目的都是失去自由身。
眼前这家也是如此。
他家长子开荒的时候,左腿被隔壁大户家的疯牛踩断,花费不少银钱也没治好。
出了这事,自然要状告大户,可没人敢做证是大户家的牛所踩。
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证,大户的管家又说:“我家牛为何发疯,还不是他在旁边挡路了,他要是不站在那,怎么会踩他,却不踩旁人?”
“要说这周家,还要赔偿我主家的牛钱呢!”
好一番巧舌如簧,那衙门竟然还真的这样判了。
绝望之际,周家夫妇想要硬拼,告到州城去。
可他们却被村里另一家大户安抚住,说是官官相护,你们去了也没办法,不如我借你们一些银子,先给孩子治伤要紧。
这家的温情脉脉,有理有据,让周家有了些希望,千恩万谢去给孩子治腿。
可没过多久,就传来这两家大户结亲的消息。
周家人觉得不对劲。
果然,后来的那家大户上门要钱,所要的利息更是可怕,当初让周家夫妇签的合约他们是做过手脚的。
不管是利息还是还款时间,跟商议的天差地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