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阳红艳艳挂在前头。
血红血红的。
活像那刚被砍了头的脖子,红得发亮,红得发黑。
推开门。
手有些抖。
冷静。
萧离为什么在哭呢?
三娘,三娘怎么流血了?
只见一黑衣人袭向萧离——萧离的长刀呢?
早被她扔在了地上。
她用那只拿刀的手,抱住了阮三娘。
显然,萧离不想活了。
什么意思呢?
你们黄泉相见,然后把痛苦留给我一个人吗?
那可不行。
剑在李娇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出鞘了,几乎是出于本能。
挡开袭向萧离的剑,李娇红着眼杀向那黑衣人。
去死。
去死!
那人的身手诡谲多变,暗器极多,一看就是从小培养的杀手。
李娇已经来不及细思,也不愿去细思,只是挥刀向前。
仿佛刀只要足够快,就能抛下身后的悲伤。
这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。
暗器比头发还要多。
既躲不开,又屡屡没有命中要害,身上细碎的伤口越来越多。
看着她面罩之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眸,李娇甚至会觉得,她在享受——
享受着这场围杀。
终于,一个破绽,李娇伸手扯下她的面罩。
脚下匆忙一转,连剑都偏了几分。
怎么是她?!
愣神的瞬间,对方得到了近身的机会。
匕首停在离心脏只有一寸的地方。
那女人握住匕首在伤口里搅了搅,另一只手却接住李娇,不让她倒下。
凑近李娇耳畔,她呢喃道:“怎么办啊,明明他们也买了你的命……可是我突然舍不得了呢。”
这是李娇第一次听见她说话。
像毒蛇一般,吐着信子,暗悄悄地缠绕上来,令人生寒。
她一边说着,一边又用手按了按李娇的伤口。
眼底似有熊熊鬼火在燃烧,冷极,烫极。
用那只沾了血的手轻轻抚上李娇的脸庞,她吐气如兰,恶鬼一般:“没完成任务,是会被惩罚的呢……”
“我要你,和我,感同身受。”拍了拍李娇的脸,她眯眯眼,温柔道。
又凑近了几分,她轻声道:“我叫宋稚。这回,你要记住了。”
机会来了。
就是现在。
李娇夺过那把匕首捅向她。
宋稚并不生气,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,她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——只为能够捏到李娇的耳垂。
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,她的目光缱绻而幽暗,像是薄冰裹挟着烈火。
抽出腹部的匕首,在脸颊蹭了蹭,她深吸一口气,兴奋道:“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,这可怎么办啊?”
抬手扯下李娇的发簪,她转身跳上房顶,那笑声落在李娇耳中,像生锈的锯刀。
晃了晃手中的白玉发簪,她眼睛发亮,似乎心情很好:“这就算是见面礼了。放心,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。”
那是一种被毒蛇锁定的目光。
终于,李娇再也撑不住,直直倒向地上。
不行,还不能昏过去。
于是乎,她也学着方才那人,猛按自己的伤口。
疼得头皮发麻,她骤然清醒了几分。
红着眼,她一寸又一寸,爬向血泊中的三娘。
三娘艰难地抬手,擦去李娇的眼泪。
用手指轻轻推了推李娇的嘴角,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快要听不到。
“不要哭……要笑……”
她颤颤巍巍握住萧离和李娇的手,声音轻得好似一抹纱:“萧姐姐,木乔姐姐……”
咽下自己的眼泪,她努力扯出一抹笑:“我……我这一生……活得好值……就是……”
“就是有些太快了……”说到最后,她自己都忍不住,眼泪决堤而下。
望着萧离,她的眼眸澄澈而透明,就像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。
努力地,执着地,她一字一句道:“我听说……在……很远很远的北边……有个北海……”
她抬手,最后用指尖轻轻触了触那束光,整个人变得平和而轻盈,像破茧而出的蝴蝶。
“把我洒进海里吧……”语毕,她的手重重垂下。
花落了。
这里是帝京。
站在这,往南走一万里是群山,往北走一万里是大海。
可她却永远停在了这。
李娇无知无觉地抱住三娘,一双眼死死瞪着。
瞪向虚空,瞪向那些来索命的无常。
阳光像琉璃针一样,泠泠落下,发出轻响。
阳光里满是腐朽的味道。
抬头,太阳像是一粒血,黏在天上,发出灼灼的冷光,鬼气森然。
李娇向后倒下,失去了知觉。
翌日。
萧离一大早就带着阮三娘的骨灰出发了。
一路向北,去寻找传说中的北海。
她知道,三娘只是想给她找点事做。
三娘始终是最了解她的人。
这确实,像钉子一样,把她钉在了这人间。
可有时候,她还是忍不住地去想。
如果三娘知道活着这么痛苦,还会想要她活下去吗?
她不敢多想,只敢一路向北。
苦痛给予她的人生前所未有的养料。
她从未如此痛苦,却也从未如此生动,如此鲜活。
她痛苦而生机勃勃地活在这人间。
而李娇呢?
怀着某种难以言述的不甘,她想要给三娘立一个衣冠冢。
可当她抱着墓碑的那一刻,她陷入了久久的沉默。
该写什么呢。
阮念儿?阮三娘?
一个是来自母父的诅咒,一个是苦难的序章。
想了很久,急得出汗,还是想不出来。
抱着墓碑,她急得痛哭流涕,发出悲愤的哭嚎。
起身,狠狠将墓碑摔烂,她扔下笔。
这世间再也没有能框住你的事物了。
哪怕是墓碑也不行。
第35章 妖,妍也,美好也。
李娇只是默默躺在那个土堆旁,什么也不去想。
这是阮三娘的衣冠冢。
白云大块大块,流驰若野马。
树冠是极其浓艳的绿色,似伞又似花。
这才惊觉,夏已经深了。
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,李娇也不愿意醒着,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。
再醒来时,身旁多个人。
是宋稚。
李娇连动都没动,抬手遮住天光,她有气无力问道:“来取我的命?”
确实没什么好防备的,她要想动手,自己早就没命了。
“呵。”宋稚冷哼一声,目光一转,眼中满是不屑:“你的命可值钱了,我要来看看,防止你给作没了。”
靠近李娇,宋稚的眼眸若稚孩般纯粹——一片纯粹的黑。
按了按李娇尚未愈合的伤口,她狠狠发力,认真道:“你要记住,你的命,是我给的。”
李娇从未见过那般黑的眸,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吸进去,而后再也出不来。
死水?枯井?不。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她。
她漆黑的双眸,像所有星子集体自杀后的夜空,带着一场空前的流星雨后的空寂,以及——绝望凝结的期冀。
黑夜总是喜欢用光去宣誓它的永恒。
想到这,李娇自己都觉得恐怖。
绝望中长出的希望,会给多少人带去绝望呢?
清风拂过,李娇不再去凝视那深渊,手指轻轻扶住一株野花,她似是随口道:“你信吗,总有一天,我会让你偿命。”
宋稚当然相信,并对此感到无比期待。
从很早开始,她就在期待这一天。
或者说,几乎从生命的起点开始,她就在期待一场盛大而不朽的死亡。
想到这,宋稚眯眯眼,心情很好。
粲然一笑,她柔声道:“不要让我等太久哦。”
你有在荒野里生存过吗?
我有。
为了活下去,我设陷阱抓住了一头野猪。
人,多么狡猾的动物啊。
在抓住它后,我们有过短暂的对视。
它垂死挣扎,我不为所动。
它张牙舞爪,我四肢软弱。
我看懂了它的眼睛,或许因为我也是动物吧。
我们谁也没做错什么,我们都只是为了活着。
可造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将我们放在了对立面——像两个棋子。
我们生来就被放置在了这世间。
它的四肢被我固定,它只能狠狠瞪着我。
你有和荒野中的动物对视过吗。
它们的眼睛,比人的要干净许多。
我见到了此生见过的最纯粹的愤怒。
多么美丽,多么纯粹的眼睛啊。
我把它们生吞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