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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月 第101节
    苏彦道,“阿姊前头也来过,陛下可有与她说过?”
    “说过!”江见月闻这话,不知怎么便有些恼,她有事何时不就时处理的!
    苏彦便不再论这个话题,继续讲完那处人手调配,最后缓了缓道,“陛下,臣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    “你说。”
    “待荆州事毕,可否让苏瑜回来?臣没有旁的意思,只是臣受其父所托照拂,若是从前也罢了,可是如今他有手疾,不适合在前线。”前几日,苏恪在楼门前闹了半日,他听来一些,旁的不说,论及苏瑜这处确实有几分道理。
    其母温似咏已是颤颤不敢言,外祖温门一家已无暇顾及他,能说话的唯有自己。苏彦前头原本提过一回,但惹得两人不欢而散。他便想着借这个档口,他出了计策,苏瑜立了功,如此向她求个人情,总不至于太难。
    不想,江见月并不愿意。
    江见月道,“此事苏相不必提了,调防苏刺史是可以的,但不是归京,而是去幽州。前些日子在尚书台已经提起过,尚书台正议论着。”
    幽冀两处内乱至今,其险恶不下荆州,且离长安更远。
    但江见月此举,原是她私心,一来她确实希望苏瑜离自己越远越好,本能不想见到他。二来念年少那点恩义,他罪不至死,荆州事急,她想调走他,但调他一个总是显眼,唯有调去幽冀之地避一避,当无人说话。
    不想这会苏彦便已经提了。
    他道,“他经验尚缺,并不足以治理幽州。您这般……”苏彦垂下的目光尤见少女吃力的坐姿,不由压下话语。
    “朕这般如何?苏相是想说朕公私不分吗?”江见月本就孕中烦躁,又想起前头提的一回,开口冲他,“朕就是公私不分,难道苏相分了吗?苏子檀凭什么就能调出荆州?凭你作人情,凭朕给你脸吗?苏相可真是时时刻刻不忘家人宗亲!”
    “罢了,那先不谈——”苏彦看得分明,她的肚子又大了一圈,坐着都喘息不顺,不敢惹她生怒。
    何论今日,他等她来,除了国事,也还想再论一论私事的。
    自她那日走后,他回去卧榻就寝,却又搬回外殿,只躺在榻上看那架屏风,回神才意识到是以为她尚在此间。盼着她尚在此间。
    他伸手抚摸屏风,不禁自嘲。
    不是觉得自己所行,不过是用一桩婚事换了利于所有人的最好法子吗?
    利她,御座稳固,少受流言。
    利朝局,安定免起波澜。
    利子檀,得心仪之人姻缘美满。
    利家族,利自己,依旧声名清正。
    所以被关在这处后,恼她行事太过,怨她在其位不虑大局,怒她设计折辱,恨她居然行下药强取之行径,种种不似一个帝王模样,负他教诲。
    这样恼她,怨她,怒她,恨她。
    到头来却是在当她身怀六甲出现在他面前,又当她转瞬离开,在约定的日子也不曾出现,他心急惶恐,甚至于在被戴上镣铐的一刻,不觉耻辱,反觉安心,他似有回神,是不是山河朝局,声名宗族,也没有一个她重要?
    是不是,他们还有重新来过的可能?
    这点念头起,他便鼓足勇气,想与她说一说。
    但他不知何时算是好时机。
    是见到她就告诉她,那她是否又会觉得同前头一般,是为了给子檀铺路方这般做的?而话到这处,显然又已惹她不快了,然他转过的话头也被截断。
    因为有声音传入这处。
    【妾为何不能进去? 】
    【妾自小在这处长大,陛下能阅书,妾便阅不得吗……】
    【有何不可,苏相可是陛下师父,他们最是师徒情深! 】
    是苏恪,她还未走。
    “怪阿弟心软,半道救回来的……”
    “我定要好好问问,他后不后悔!”
    “他后不后悔!”
    前头话重新回响。
    江见月在这一刻骤然变色,撑案起身,冲着门口道,“去让她闭嘴,她敢再多说一句,再不滚,就给朕乱棍打死……”
    “陛下!”苏彦惊道,亦站起身来,奈何手足镣铐相阻,只得提声拦他,“那是臣胞姐。”
    他的声音因情急而加重,江见月听来如雷击。
    她记忆中,他不曾这样大声同她说过话。
    “苏瑜是你侄子,你照拂;苏恪是你胞姐,你求情。你满心满眼都是他们,朕对他们已经够宽容的了!”腹中孩子在这个时候踢她,莫名悲从中来。
    【……妾亡母就要周年祭,妾就是想问问陛下具体时辰而罢了……】
    “我定要好好问问,他后不后悔!”
    “子系中山狼!”
    今日语和往日话,一起纠缠入耳。
    “还不去,杵着作什,死人吗?把那贱人给朕拖走!拖走!”“亡母”二字入耳,江见月面色潮红,两鬓虚汗,“把她嘴堵上,打死。”
    “站住!”
    “陛下!皎皎!”苏彦踉跄追上来,呵住三千卫,“就算她不是家姐,您为君,也不可这般凭喜怒杀人,她言语冲撞但罪不至死,何论她又说了哪句该死的话?归根结底,是臣见罪于陛下,陛下若一定要泄恨,臣一人担下便是!”
    “但是陛下立明堂,掌天下,万不可如此乱开杀戒! 苏彦跪下身去,句句皆是谏言,然话中隐怒,还是能让人感受得分明。
    江见月便是一眼看到他眼中情绪,只喘息笑问,“苏相缘何生怒?”
    “可是觉得,朕左右不会杀你?”她气喘吁吁,扶着腰身跽坐他身前,捧起他脸庞,“难不成至今你还觉得是朕恩师,朕要记你一辈子的恩情?”
    少女不知哪里生出的力道,腹中胎儿替踢她一分,她便指尖施力箍他面庞一分,满目赤红看着他,确是一副嗜血模样。
    “臣一点怒意,不过是觉得陛下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!”苏彦抬眸,与她四目相似,终于吐出一句不该吐的话。
    他道,“你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?”
    大抵,这是在意识到被她关起来的第一日,他顿生的第一个念头,便一直缭绕心上。纵是两年多里,各种情绪、理智,交融反复,原已不再纠葛这处,但此情此景下,他到底还是脱口而出。
    你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?
    少女的指尖松懈了一下,缓缓站起身来,平复心绪道,“原是告诉你晚了,该在去岁除夕就要与你说的。”
    她努力站稳身形,深吸了口气道,“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。”
    “明光年间,我在上林苑杀了雍安二王,扫清了上位的前路。”
    “先帝还未咽气,我就发信告诉你,帝崩,速归,如此气死生父。”
    苏彦瞳孔缩了缩,猛然抬首,却闻她话语如珠落下。
    “景泰年间,我自传弑父流言,恐吓陈婉,逼走荣嘉,谴走梁王,扶夷安上光禄勋职;设计嫁祸薛谨,后给他洗清冤屈,扶他上廷尉职;同时陷害陈章,逼他交出卫尉职;再后来,我自服毒药除去桓氏,夺了内史职,扶苏瑜上位;后来的后来,我在上林苑派人射杀太后,陷害东齐,如此名正言顺出兵。到最后,便是温氏和你……”
    “你问我为何变成这样,我从未变过。我要是不这样……”少女突然缓过神色,低眸看过他,“我要是不这样……”
    她重复着,没有再说后头的话。眼中光泽不复来时清亮,人却依旧撑直挺立,“但是我知道,无论我是怎样的,无论你我走成何种局面,你都不会后悔,不会后悔当年救过我。”
    “你不会后悔的。”她垂眸接上他眼神,“是不是?”
    铜漏滴答,冰鉴并冰雾缭绕。
    光影移动几许,她没有等到他回应。
    尤似除夕那晚,她问他要不要孩子,也毫无回应。
    但许久之后,在她回去途中,听到了声音。
    【咨尔苏氏第六代子嗣,齿序五,瑜,钟祥勋族,秉教名宗。允赖宜家之助,当隆正位之仪……】
    【你别叫我师父! 】
    【就当被蛇咬了一口! 】
    【你要他吗?沉默无声】
    【怪阿弟心软,半道救回来,我定要好好问问,他后不后悔! 】
    【你不会后悔的,是不是?依旧无声】
    夕阳层层西去,少女闭上眼,青年站起身。
    殿中依旧无灯,很快暗下。
    他坐在榻上,神思慢慢聚拢,当是想清楚了。
    想清楚她未说完的话。
    我要是不这样,要怎样活下去呢?
    想清楚她杀手足,不过是反击求生。
    想清楚她弑父要他早归,射太后出兵伐齐,一半是为自己,一半是为他。
    想清楚她即便当真陷害臣子,但眼下分明得到了更稳定的局势。
    何错之有。
    他又如何会后悔救她!
    有错的是他自己。
    总觉她孤弱,总觉她尚幼,总觉她只需安静坐在御座便可,总觉的自己可以帮她决定一切。即便是放了权,也不曾真正放开她的意识和思维。
    苏彦低眸笑了笑,待她再来,定于她道歉反省。
    他有一刻宽心,然眼神聚在手上镣铐的一刻,忽就是后背生寒。
    何时开始戴的手铐?
    是在除夕之夜他欲推她开始。
    她——
    苏彦惊起一阵心悸,比失去她的信任更让他痛彻心扉。
    是、她在怕他!
    然而让他害怕的事,还在接踵而来,他又想这日最后她突兀莫名的话。
    她为何要问他,后不后悔?
    她想要听一声不后悔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