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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
    半个时辰后,一队婢女手提食盒,从后厨出发,井然有序走向前厅。
    郑妤停在门外,李致眼神一滞,堂中高谈阔论的官员不约而同噤声。
    面善心狠的三朝老臣,叱诧风云的股肱之臣,憨厚盲从的朝堂新秀,几十双眼睛一起看过来……郑妤双腿打颤。
    明明半个时辰前,还没这么多人的……
    “妾为殿下和诸位大人备了梨汤,诸位大人已对谈许久,不妨歇会喝点梨汤。”郑妤强颜欢笑,觑着李致观察他的神情,偷偷抬起一只脚迈过门槛,见李致没制止,才昂首挺胸登堂入室。
    她盛一碗梨汤,双手端着举过眉头,道:“殿下,您不喜甜,妾给您这份少放了糖。”
    “夫人有心了。”李致接过饮尽,捉着她手臂作势把她往外推,“炎阳酷暑,往后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即可,无需亲自跑一趟。回去歇着吧。”
    “好,我收了碗便离开。”郑妤浅笑搪塞。
    方才在门外听到他们谈论温昀,她想趁机多听两句。毕竟温昀是因为陪她进存录室,才让李栩有可乘之机。
    恰温昀查出新娘溺亡案之际,礼部称存录室丢了卷宗,李栩根据刑部出入记录借题发挥,给温昀罗织罪名投入大狱,溺亡案自然搁置下来。
    这是她最初的猜测,可听他们所说,事情仿佛并不是这样。其中,还有他们这伙人的手笔。
    她立于李致身旁,正想得出神,座下赵太傅忽道:“老夫上了年纪,喝不得这些甜腻糖浆,劳烦王妃给老夫也盛一碗少糖梨汤。”
    “太傅。”李致微微蹙眉,似乎对太傅提出的要求颇为不满。
    赵太傅倚老卖老,横眉瞪眼盯着她,话中有话:“哦,老夫糊涂了,王妃身份尊贵,岂能给我这糟老头子盛汤。”
    场面顿时冷下来,众人皆不明白赵太傅无端为难郑妤的原因。赵太傅偏爱燕王,对纨绔浪荡的齐晟亦爱屋及乌,他岂会不明白,为难郑妤等于下燕王脸面。
    “太傅多虑了,您是殿下的老师,为您盛汤是妾之荣幸。”郑妤刚拿起银碗,李致已舀起一勺汤,就着她的手倒进碗里。
    他从她手里将碗取走,俯首低眉,亲自呈给赵太傅。
    三十多双眼睛盯着,赵太傅如坐针毡,忙改成跪姿去接。
    送完梨汤,李致返回对郑妤低声道:“你想知道,本王稍后同你说,先回去。”
    经赵太傅给她戴高帽,郑妤打消逗留偷听的念头,收好汤碗离开。
    穿过厅堂,余光瞥见有一人看她看直了眼,她忙低下头,加快脚步。
    “温主簿蒙冤,我等屡次要求彻查,陛下却包庇奸佞一再驳回,殿下可不能纵容他。”
    “殿下有意为温主簿洗清冤屈,多次在朝堂上为温主簿辩白,殿下何尝不想保他,可那位实在……”
    随她远去,交谈声逐渐被蝉鸣取代,白云瞬息万变,一抬头,已是繁星点点。
    “今日便先到这,诸位早点回去歇息。”李致起身一拜,“宣朝江山社稷,仰赖诸公。”
    众人异口同声回礼:“我等义不容辞。”
    人群三三两两散去,独赵太傅岿然不动。
    “太傅还有事?”
    赵太傅沉默良久,抬头看李致一眼,深深叹息。
    厅中只余师徒二人,李致抛却繁文缛节,抬脚拨来一方坐垫,在赵太傅对面坐下。
    李致觑着一口未动的梨汤,问:“太傅还为白日之事不快?”
    赵太傅叹惋:“殿下,您当初若听老夫的娶嘉和郡主,眼下何愁兵力短缺。您若真不喜欢那郡主,娶了钟家小姐,钟老儿定不遗余力助您成事。可您偏偏娶了虚有其表的……”
    “她不是。”李致为她辩解,“太傅对吾妻素有偏见,才认为她徒有其表胸无点墨,但这并非事实。”
    “她在丹阳所作所为,足见她心系百姓。她的才华学识,比得过太学诸生,姜师叔亦对她赞不绝口。无论当本王的王妃,还是当皇后,只要给她一点时间,她都可以做得很好。”
    “若您放下成见,定能发现她诸多优点。太傅,本王了解妤娘,请您相信本王的眼光。”
    李致并不执着于让赵太傅改观,旁人如何看他的妻子,对他而言并不重要。他只盼赵太傅别再当面折辱她,她自卑又敏感,什么事都会往心里去。
    赵太傅猛灌一杯茶,声色俱厉呵斥:“糊涂!你当老夫不满这桩婚事,只是因为偏见和她的背景?”
    “那太傅还有何不满?”对比赵太傅情绪激动,李致从容自如。
    “殿下,您实话告诉老夫,因何娶她?”
    “母后……”
    “说实话。”
    灯花扑朔,蜡油滴落,灯芯长时间未加修剪,烛光骤然暗沉。灯架上有几支蜡烛已经燃尽,厅堂光线熹微。
    赵太傅半跪躬身,手掌撑在桌上,居高临下。李致垂眸盯着桌面烛影,如鲠在喉。
    一场无声的对峙僵持着。
    “我心悦她。”
    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,惊醒天边明月。
    月亮拨开云层,清辉散落,照亮晦暗角落。月华流转照绀眸,星光点点,情意绵绵。
    孤影深情款款遥望明月,月亮羞红了脸,悄悄藏进云里。
    晦明变幻莫测,犹如她对他的态度,阴晴不定,捉摸不透。想起她,李致不自觉勾起嘴角。
    “这正是你不该娶她的原因。”
    笑意烟消云散,李致微微张口想要反驳,赵太傅谆谆告诫:“多情种当不好皇帝,先帝便是最好的例子。殿下,您千不该万不该动情。”
    “太傅,吾心既许,之死靡它。”李致态度坚定,“踽踽独行三十载,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个人牵动我的喜怒哀乐,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,我说什么都不会舍弃她。”
    赵太傅横眉冷目斥道:“若她心不在你,你也要纠缠?殿下,你曾经最看不起为情爱要死要活的废物,如今却变成了你最厌恶的模样。”
    李致愣愣望向弦月,无声问:她心中可有我?
    第65章 夜谈
    “小姐, 快丑时了,明日还要去太学,歇息吧。”解霜铺好床催她。
    郑妤百无聊赖剪灯芯, 幽怨望向门口,问:“殿下那边还没结束?议什么事啊,六个时辰了……”
    “罢了,我先去沐浴,殿下若来了请他稍候。”
    两刻后, 郑妤披头散发从浴室出来, 见长榻上坐着个人吓一跳。
    “殿下您来了怎么也让人通传一声。”郑妤拍拍胸脯喘气,察觉李致目光飘过来, 急忙将敞开的衣领并拢, 含胸驼背坐下。
    香露沁玉肌, 残余水渍染湿单薄里衣,衣衫贴身勾出曼妙曲线,凹凸起伏一览无余, 朱砂小痣若隐若现。
    李致干咳一声, 抄起薄毯将她罩住, 道:“明日让绣娘给你制几件深色里衣,即日起不许再穿素色衣裳。”
    “不听不听,殿下您管得真宽。”郑妤踢掉鞋子, 一蹬腿缩到榻上, 边擦头发边问, “你们谈到这个时辰, 可是碰到棘手的麻烦?”
    李致无视她提问, 继续道:“你若不想有更多的人受你牵连,便听本王的。”
    想起席间那人看郑妤的眼神, 李致反复规劝自己,才忍住没挖掉他双眼。还有白日那阮祜,他若对她有任何冒犯之举,也不必继续在太学待下去。
    郑妤扯下布帕拿在手里,怨怼道:“衣裳没错,我也没错,是他们心怀不轨,如何算作受我牵连?”
    “殿下,我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面团,不喜欢事事受您掌控。”
    李致自认理亏,不再对她的衣着上纲上线,另说起前厅商议之事。
    “钟家不愿倾力相助?”郑妤有些意外,“没理由啊,您和钟家素来交好,且钟姑娘与您交情匪浅,您不妨去跟钟姑娘谈谈?”
    “不必,本王只是废帝另立,又不是逼宫造反,有小齐和崔家,足矣。”
    郑妤似懂非懂点头,于他而言废帝确实不难,难的是朝代更迭之后,如何收拾动荡残局。
    “巴东郡、巴陵郡、南陵郡,衡阳郡,这几处可有异动?”
    巴东郡康王,巴陵郡靖王,南陵郡定王,以及衡阳王,这几位地方藩王才是最大的变数。
    “这几处尚且安分,然庐……”李致话说一半突然顿住,“罢了,这些事本王会处理,你且安心准备太学考核,待你成功进入太学,本王许你一个心愿。”
    郑妤喜出望外,她有事相求,已经做好以身抵债的准备,没想到机会送上门来。
    她撇下布帕凑近李致,举起三指发誓:“我一定能进太学,殿下能提前许我这心愿吗?”
    早给晚给都一样,李致不假思索同意。
    郑妤跪拜谢恩,道:“温寒花清正廉洁,待殿下改朝换代,能否放他出狱,让他官复原职?”
    刹那间,万籁俱寂,蜡烛燃烧发出的窸窣声无限放大,吵得人心惶惶。